【卷一】 闺房记乐(第8/11页)
我启堂弟的媳妇是王虚舟先生的孙女,迎娶她的时候临时缺少珠花,芸就拿出她接受彩礼时候的珠花给了我母亲,婢妪在一旁惋惜,都有些舍不得,芸说:“作为妇人已经属于纯阴了,珍珠更是纯阴的精华,用作首饰,把阳气都克掉了,有什么珍贵的呀?”
但是,对于破书残画,芸却极为珍惜。书有残缺不全的,她必定搜集起来分门别类,然后汇订成册,名之曰“继简残编”;字画有破损的,她一定要找来古旧的纸张粘补成完整的一幅,有破损的地方就请我给补全补好,然后卷起来,名之曰“弃余集赏”。在做手工活儿和做饭的闲暇,她整天干这些事儿,没有丝毫烦倦的意思。在破箱子烂书堆里,偶尔得到值得一看的一片纸,就会如获至宝。我们的老邻居冯老太太常因此收集一些乱旧书画卖给她。
芸的喜好与我相同,而且能够察读懂我的眉目言语,一举一动,只要给她一个眼色,就都做得头头是道。我曾对她说:“可惜你是个女人,如果能变成男人,我们一起遍访名山古迹,畅游天下,岂不是很快活的事情吗!”
芸答道:“这有什么难的呀!等到我两鬓斑白以后,虽然不能远游五岳,但近处的虎阜、灵岩,南至西湖,北至平山,我都可以陪你一起去游玩。”
我笑道:“恐怕到你两鬓斑白的时候,已经步履维艰了。”
芸也笑道:“这一辈子如果不能,那就等下一辈子吧!”
我接道:“下一辈子你来做男子,我则化为女子跟随你。”
陈芸道:“那必得不忘记此生,才觉有趣呢!”
我笑着说:“小时候一碗粥的故事都说个没完,如果来世不忘记此生,到了洞房花烛之夜,细谈这两辈子的事情,就更没有合眼的时候了!”
芸说:“传说月下老人专管人间婚姻之事,今生你我夫妇已承蒙他的撮合,来世姻缘也得仰仗他的神力,何不画一张月下老人像来供奉呢?”
当时苕溪有一个画家戚遵,字柳堤,擅长画人物。我就请他画了一张像:月下老人鹤发童颜,一手挽着红丝线,一手拿着拐杖,拐杖上悬挂着姻缘簿,奔驰于非烟非雾之中。这是戚先生的得意之作,我的好友石琢堂则在画像上面题写了赞语。画像悬挂在卧室里,每逢初一、十五,我们夫妻必定焚香拜祷。可惜后来因为家里出了很多变故,这张画像竟然不知道遗失在何处。“他生未卜此生休”,我们夫妻两人的痴情,真的能够得到神仙的保佑吗?
迁居到仓米巷之后,我将卧室命名为“宾香阁”,是因芸的名字,取相敬如宾的意思。仓米巷的住处院窄墙高,一无可取。院后有一小楼,可以通到藏书的地方,开窗就能看到陆氏废园,只得见一片荒凉之象!沧浪亭的风景,还时时让芸怀念。
那时,有一个老妪住在金母桥的东边,埂巷的北面。她的房屋的周围都是菜地,院墙和门都是篱笆编的,门外有个一亩大小的池塘。花光树影错错杂杂地围在篱笆墙边。这块地方就是元末张士诚的王府旧地。屋子西边几步远,有瓦砾堆成的土山,可以登高远望,而且地旷人稀,颇有一番野趣。
老妪偶然一次谈到这块地方,芸便神往不已,跟我说道:“自从离开沧浪亭旧居,常让我魂牵梦萦!既然不能回去,就退而求其次,这位老妪住的地方怎么样?”我答道:“连日来暑热逼人,正想着寻一处清凉地来消暑呢!你既然喜欢那里,我就先去看看,如果可以居住,就带上被褥搬过去,在那儿住一个月如何?”芸说:“恐怕父母不会答应咱们吧?”我说:“我会亲自去和他们说。”
隔了一天,我到老妪的家里一看,虽然只有两间屋子,但前后隔为四间,且纸窗竹榻,颇有一番幽趣!老妪得知我的意思后,也很高兴地腾出自己的卧室出赁给我。我将四壁用白纸糊上,顿时觉得大为改观!在禀知母亲之后,便和芸住到了这里。
我们的邻居是一对老夫妇,以种菜为业,知道我们夫妻是来这里避暑的,就来打招呼,并将他们池子里钓得的鱼和园子里种的蔬菜送给我们,给他们钱他们推辞不要,芸做鞋作为回礼,他们才感谢着接受。
当时正值七月,新居绿树成荫,并且时有凉风从水面吹来,群蝉鸣叫,颇具夏趣。邻居老人又给我们制作了鱼竿,我便和芸坐在柳树的浓荫里垂钓;日落时,我们则登山观赏晚霞夕照,并随意联句对对,有“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这样的句子。到了晚上的时候,明月倒映池中,蟋蟀之类的昆虫的叫声在四面八方响起,我们在篱下设一竹榻,老妪送来酒食,夫妻二人便于月下对酌,直喝到都有些微醉才开始吃饭。洗浴之后,就脚穿凉鞋,手拿蕉扇,或坐或躺,听邻居老人谈因果报应的故事,直到三更时分才回房歇息,这时便觉全身清凉,几乎察觉不出是生活在城市之中。
后来我又请邻居老人买来菊花,种在篱笆周围。九月菊花盛开之时,又和芸来住了十天,母亲也高兴地来观赏。大家一边吃着螃蟹一边欣赏菊花,从早到晚都不觉得累。
芸高兴地说道:“将来咱们迁居此地,买上十亩绕屋菜园,让仆人种植瓜果蔬菜以供生活之资,你画画我刺绣,以此来满足诗酒的开销。布衣茶饭便可快乐一生,不必再考虑到外面谋生了。”我很赞同她的想法,但是如今即使有了这样的地方,知己却早已经死去,这真是让人遗憾呀!
距离我家半里路的地方就是醋库巷,里面有个洞庭君祠堂,俗称“水仙庙”。里面有曲折的回廊,有座小亭子立在园中。每逢神仙的诞辰,每家每户都在祠中寻一所在,密密地悬挂统一样式的玻璃灯,然后在廊子中间设一宝座,两旁各置一几,上面放些花瓶,插上鲜花,陈列着来比较高低。白天只是演戏,到了晚上则各自往自家瓶花间插上蜡烛,烛光参差上下,名曰“花照”。灯光下百花争妍,宝鼎中暗香浮动,犹如龙宫夜宴一般。管事的有的以笙箫奏乐唱歌,有的烹茶聊天,围观者像蚂蚁般簇拥着,好在檐下设有栏杆来隔开。
朋友们邀请我也去插花布置,因此得以亲历这样的盛事。回到家中后,我形象地向芸描述一番,芸称赏不已,芸说:“可惜我不是男子,不能去啊!”我说:“戴上我的帽子,穿上我的衣裳,就可以扮成男子了!”于是就将芸的头发编起,再稍将眉毛描浓,然后戴上帽子,虽然微露鬓角,但还能够掩饰;穿上我的衣服后长出一寸多了,就在腰间折起来缝上,外面再套上马褂遮挡。芸问道:“脚怎么办呢?”我说:“外边有卖蝴蝶履的,各种大小都有,很容易买到,而且早晚可作拖鞋之用,岂不是一举两得吗?”陈芸听后便转忧为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