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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路往河岸下延伸,脚下的泥土从黑色的沃土,变成了灰色的淤泥,我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隐蔽的河湾。我曾无数次走过旁边的树林子,却从未注意到这处幽闭之地。两只海鸥从水面上飞过,向对方说着情意浓浓的话。我真希望我也是一只海鸥,那么我就可以自由地翱翔在天空中,俯视大地上的河流和树木、山谷和石头。罗斯卡洛家的土地,特雷曼诺家的土地,还有它们当中的恩斯尤尔。

在河湾的头部,我看见了一片像是船坞的空地,破损的船只或在泥地里搁浅着,或在浅滩上悠悠地晃荡着。那里有一艘平底的驳船,一艘船身绿莹莹的小艇,几艘用木板钉牢的游艇和磨损严重的渔船。到处堆积着电线和绳索,生锈的金属配件,还有老旧褪色的浮标。

我小心翼翼地踩在没有杂物的地方,朝沿着河岸而建的一座房子走去。房子有两层楼高,一楼是用灰色石板铺设而成的地板,跟恩斯尤尔的墙壁一样,其他楼层则是木头。从外面看上去杂乱无章,像用石头的边角料、剩余的木材和废弃的窗框东拼西凑而成。墙壁上甚至有个舷窗,可以俯瞰整个河湾。我从未见过如此独特的房子。

当我朝房子走近时,尖锐刺耳的擦刮声越来越清晰。在门前的滑道上,我看见一个穿着羊毛衣的人,满头白发在风中狂乱飞舞。是梅尔·罗斯卡洛。看见我过来,他别过头去,把我当空气一样。我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就这么被浇熄了,甚至萌生了打退堂鼓的念头。

“除非你是来买船的,否则省省力气吧,我没时间陪你磨嘴皮子。”他突然开口说道,令我猝不及防。

我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保持冷静。

“我不是来买船的。”我朝滑道走去,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矮墙上,“我也不是来找你磨嘴皮子的。”

他还是不肯转过头来看我,旁若无人地与手中的漆铲奋战着。

“我是来道歉的。”我面带愧色地说。

梅尔·罗斯卡洛没有回答,一心一意地刮除船身上附着的藤壶。

“我很抱歉前些天那么对你,”我提高音量继续说,“还有亚历山大说的那些话。他对我说了谎,如果我早点知道,我就不会……”说到这儿我突然语塞,脸颊也悄然变红了。梅尔用力甩掉一颗顽固地粘在铲子上的藤壶。

“还有恩斯尤尔呢?”他低声嘟囔道,“你是不是也要为租下它而道歉?”

“不,我不会因租下它而感到抱歉,我喜欢那个地方。如果你觉得自己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那么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我并不是罪魁祸首。虽然你努力想把错推到我身上,让我感到内疚,但这并不是我的错。”我义愤填膺地把心里话全吐露了出来,已经来不及见好就收了。终于,梅尔朝我转过头来,脸上挂着一抹苦涩的笑。我不由得咽了几下口水,心想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抓住机会把所有话说完就太可惜了。“还有你跟村里人打的赌,实在是既愚蠢又伤人。”

他的脸上布满皱纹,深褐色的、比杰克还要深邃的眼睛,这时已眯成一条缝。“是,”他总算吭声了,“或许你说的是没错,兴许我还得为此心生愧疚。”

我猜这算是变相的道歉吧。不过,我还是客观地提醒自己,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听他的道歉。一阵紧张的沉默过后,我们同时向对方开口。

“对了,我带了……”

“我要去泡……”

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都想让对方先把话说完。

“你……”我们异口同声地说。

“哦,见鬼!”他将铲子往旁边一甩,说,“我要去泡茶了,你想喝的话就跟我进来。”

一楼地板完全被船只给霸占了,二楼倒是挺宽敞的,厨房依角落而建,客厅则设在另一个角落,摆放着几张柔软的旧扶手椅,还有与这地方格格不入的书架。火炉里烧着造船厂用完剩下的废木材,源源不断地为客厅供热。梅尔往里头添了几块木头,起身查看在火炉上的水壶。

“每次都得这样才会热。”他自言自语地说,将茶壶取了过来。

“你住在这里吗?”我好奇地朝四周望了望。

“是啊。”他用茶匙指了指河的方向,“晚上我会睡在船里,在陆地上睡不安稳。杰克也住在这里,大多数时候。”

他离开去取牛奶和饼干时,我在房子里随便转了转,然后走到窗户前。从这里望出去,河湾的景色美不胜收,即使今天天气潮湿阴沉,也无法减损它的美。这附近再无其他房屋,有的只是清澈见底的河水,岸边树木的倒影和四季更替的寂寞山河。难怪他们会害怕失去这片土地。

“这地方真美。”我小声地感叹道。

“这里,”梅尔悄无声息地站到我身旁,“这条河流就是我们的血脉。”

突然,我想起了我做过的梦,住在尤尔小屋的一家人,五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这条河流也是他们的血脉,我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梅尔注意到了,打趣地说:“大白天的见鬼了吗?要不然你怎么在颤抖。”他拉出桌子底下的一张椅子。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在心里思索着,是否所有在恩斯尤尔住过的人,都与我有同样的遭遇?我在他对面坐下,想问那些人是不是也会出现幻觉,梦见一些陈年往事。如果我这么问了,别人肯定会以为我神经错乱,因此我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打开了背包。

“我……杰克告诉我,恩斯尤尔对你意义非凡。”我拆开包住素描簿的毛巾,把它摆在他面前的桌上,“我在小屋里发现这个,我知道这不是我的东西,但我想你或许会想收着它。”

他打开封面时,我紧紧地盯着他看,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来。他一页一页地仔细翻看里面的画像,看着恩斯尤尔的不同侧面图,茅草屋顶的一隅,硕果累累的黑莓丛,阳光明媚的草地。

“这张是我的最爱。”当他翻到那张画着黑猫的炭笔画时,我凑了过去说,“你姑姑的想象力肯定很好,看看画里的这眼神,我敢说她画的是佩兰。”

当我抬起头时,我发现他正目光如炬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他将素描簿放到一旁,把马克杯抱在粗糙的手心里。

“派克小姐,关于恩斯尤尔,你都知道些什么?”他那布满皱纹的脸突然变严肃了。

我喝了一小口茶,有一种接受测试的感觉。

“那是一个古老的地方。”这个回答听起来太笼统了,我忍不住在心里吐了吐舌,“尤尔小屋已经存在了很久。”我的视线落在素描簿上,“比尤尔小屋还要古老的是鹅卵石路,比鹅卵石路还要古老的是佩兰之石,它和冬青树林永久地守候在恩斯尤尔的边界,划出村庄的界限……”当我再开口时,这些话没有经过我的大脑就自动蹦了出来,这令我既尴尬又紧张。梅尔眼睛一眨不眨地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