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上火线以前(第19/57页)
轮到帅克,格林什坦医生打量了他一眼。那天那神秘的访问促使他提出了一个问题:“你认识伯爵夫人吗?”
“她是我后娘,”帅克心平气和地回答。“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我,现在又找到我了……”
格林什坦医生干脆地说:“回头再给帅克灌一次肠。”
晚上,忧伤笼罩着每一张病床。几个小时以前他们肚子里曾经有过各种美味的好吃东西,可现在他们只有寡淡的茶和一片面包了。
窗户前传来了二十一床的声音:“我喜欢炸鸡超过烤鸡,你们知道吗,诸位老兄?”
有人在咆哮:“给他裹湿被单治一治。”但是经过了这次不成功的宴会,大家都衰弱不堪,再没有谁愿意动弹了。
格林什坦医生说话算话,第二天早上就有几位军医从那有名的委员会来了。
他们从一排排床前庄严地走过时二话不说,只是说,“伸出舌头!”
帅克把舌头伸得老长,脸上露出傻呵呵的微笑,舌头伸得眼睛都大了。
“启禀长官,我舌头不能再伸了。”
这在帅克跟委员会之间引起了一番争论。帅克坚持说他作这样的解释是因为怕长官们以为他不愿让他们看舌头。
各委员之间对帅克的结论有惊人的出入。
一半人认为帅克是个“傻瓜”,另一半却认为他是个无赖,在拿战争开玩笑。
“我们要是斗不过你,”委员会主席对帅克大吼,“那就真他妈的成了奇迹。”
帅克带着天真儿童的上帝般的宁静望着全体委员。
老军医长逼近了帅克:
“我倒想知道,你这猪猡,你现在想的是什么?”
“启禀长官,我什么都没有想。”
“天打雷劈!”一位委员吼叫起来,敲得战刀嗒嗒地响。“他竟然什么都没有想。以上帝的名义问你,你为什么没有想?你这暹罗象。”
“启禀长官,我没有想,因为执行任务的士兵不准想。几年前我在91团,我们团长就一直说,‘当兵的都不能自己想,长官自会代替他们想。当兵的一开始想,就不是当兵的了,就成了肮脏讨厌的老百姓。那思想引你上不了正轨……’”
“闭上你那臭嘴!”委员会主席气冲冲地打断帅克。“你的情况我们完全了解。这头猪还以为人家会把他看做真正的白痴呢,可你根本不是白痴,帅克,你确实狡猾,像只狐狸。你是个无赖,青皮,是个讨厌的混蛋。你懂不懂?”
“启禀长官,我懂。”
“我告诉你闭上你那臭嘴,听见没有?”
“启禀长官,我听见了,我闭上我这臭嘴。”
“天打雷劈!上帝呀!那你就闭上吧。我对你下过命令,不要说废话,这你很明白。”
“启禀长官,我很明白不要说废话。”
军官先生们交换了个眼色,叫来了军士长:
“把这人带到办公室去,”老军医长指着帅克说,“静候宣布结论和报告。到了卫戍部队,他们就会把那些胡说八道从他脑子里全敲掉的。这家伙结实得像小提琴,只一味地装傻。更叫人生气的是,他还拿他的上级开涮,以为他们是到这儿来让他寻开心的,以为整个战争也是拿来开玩笑,闹着玩的。到了卫戍司令部,帅克,他们就会让你明白了:战争并不是野餐。”
帅克跟随军士长往办公室走,途中穿过院子,他轻轻哼道:
我一向这么看呀,
打仗最好玩,
混上一两周呀
打道回家转……
帅克到了办公室,值班军官对他大吼,说他那样的混蛋就该枪毙。这时楼上病房里委员会正在要求逃避兵役者作“临终忏悔”。七十个病号里只有两个过关:一个是被炮弹炸断了一条腿,还有一个害了道地的腐骨症。
只有这两个人没有听到“可服兵役”的结论。其他的人,包括两个肺病害得快死的人,都被定为可以上前线服役。老军医长没有在这时放过发表演说的机会。
他的演说里点缀了丰富多彩的咒骂,内容却简单。他们全是猪猡,全是大粪,他们只有为皇帝陛下英勇战斗,才有可能取得回归人类社会的资格。他们犯下的妄想当逃兵和逃避兵役的罪行要到战争结束后才能得到宽恕。可他本人却不相信那是可能的。他认为等待他们的只有绞架。
有一个灵魂仍然纯洁、没有被败坏的年轻军医问军医长他是否也可以说几句。年轻人的演说跟他的上级的不同在于乐观和幼稚。他说的是德国话。
他花了很长的时间阐述了一个问题:离开医院回前线归队的人,每个人都应当成为征服者,成为勇士。他深信他们在前线一定能巧妙地使用武器,光明磊落地对待战争和私人生活。他们将一心想着拉杰茨吉元帅和萨伏伊亲王尤金的荣誉,成为战无不胜的勇士。他们将以自己的热血为帝国光荣的、广袤的土地创造出辉煌业绩,胜利完成历史赋予他们的使命。他们将怀着大无畏的勇气,不顾生命危险,在弹洞累累的团队旗帜下,向新的荣誉和新的胜利迈进。
事后老军医长在走廊里对这位天真的人说:“我亲爱的同事,我可以向你保证,你那席话完全是白费时间。为什么,即使是拉杰茨吉元帅或是你那萨伏伊亲王尤金也是无法把这样一群流氓变成士兵的。不管你对他们说话时像天使还是像魔鬼,结果完全一样。他们就是一帮骗子手。”
9
卫戍部队监狱里的帅克
不想上前线的人的最佳避难所是卫戍部队监狱。我认识一位试用教师,是个数学家,因为不愿意到炮兵部队服役,去对别人开炮,于是偷了一个陆军中尉的手表,让自己进了卫戍部队监狱。他是故意那样做的,战争不能使他激动或迷醉。在他看来,对敌人开炮,用榴霰弹或大炮弹去打死跟自己同样不幸的,只不过在对方服役的试用数学教师,似乎完全是白痴行为。
“我不愿意因为自己的野蛮受到仇恨,”他对自己说,于是平静地偷了那只表。他们首先检查了他的精神状态,他一说他是为了想速成致富,就被送进了卫戍部队监狱。那儿还有许多因为盗窃或欺诈被囚禁的人——理想主义者或非理想主义者。有的人是因为把战争看作了发财的手段。那是基层的和前线的各色各样的后勤军士长,办伙食搞采购的人。他们玩出了可能玩出的各种花样。有的是小偷,他们要比送他们进监狱去的流氓诚实一千倍。还有的则是士兵,因为犯了各种各样纯粹部队性质的错误,比如顶撞上司,图谋哗变或开小差。还有就是政治犯。那是另一类人,百分之八十都清白无辜,而其中百分之九十九都被判了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