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上火线以前(第20/57页)
司法与申辩机构整体看来倒也堂皇。每个面临政治、经济和道德全面崩溃的国家都有这样一套机构。往日的权势和荣耀依靠法院、警察、宪兵和以告密牟利的人勉强保留着残余的光辉。
奥地利每个部队单位里都有密探。这些人监视着自己的同志,在行军时跟他们同睡一张床,同吃一块面包的同志。
此外,卫戍部队监狱还由国家安全部和克利马与斯拉夫策克先生〔44〕之流提供情报。军事检察机关因为前线士兵与留在家里的绝望的亲属之间的通信,把写信的人送进了监狱。由宪兵送来的则甚至有给前线写信的领养老金的可怜老农民。而军事法庭则因为他们写了安慰的话或描述了家里的痛苦,就判他们十二年监禁作为惩罚。
有一条从赫拉灿尼卫戍部队途经布瑞伏诺夫直到莫托尔练兵场的路。路上常常有一群人走着。打头的是一个遭到军事押解的人,戴着手铐,后面跟着一辆车,车上有一口棺材。练兵场上一声简短的命令:“放!”然后就在各团各营宣读团部的命令,说是又有一个人因为在征召入伍时“闹兵变”被枪决了——起因是他的老婆舍不得分手,被上尉用军刀砍了。
卫戍部队监狱由军事监狱长斯拉维克、卫队长林哈和军士长(又名“刽子手”)热巴管理,即所谓的“三雄执政”!谁知道他们在单人牢房打过多少人!说不定今天在共和国统治下,卫队长林哈还当着卫队长呢。我估计在计算养老金时他在卫戍部队监狱干的那些年还算了军龄,因为克利马和斯拉夫策克当年在国安部干的活儿就是算了军龄的。热巴恢复了老百姓生活,当了营造商。他在共和国下面说不定还加入了什么爱国团体呢。
军事监狱长斯拉维克在共和国下面成了小偷,目前在坐牢。那可怜的人没有像别的部队长官那样让自己过上舒服日子。
军事监狱长斯拉维克接手帅克时默默地瞪了他一眼,这很自然,那等于是说:
“你让自己进了这个地方,你那名声就不好听了,是吧?好了,宝贝,我们会让你在这儿过甜蜜日子的,谁落到我们手里我们都同样伺候。我们的手跟女士们的手不完全一样,这你是知道的。”
为了增加那一瞪的分量,他又把他那结实的胖拳头伸到帅克鼻子底下,说:
“你闻闻看,你个王八蛋!”
帅克闻了闻,发表了意见:
“我不会喜欢它落到我鼻子上的。有一股坟墓味。”
这深思熟虑的心平气和的发言倒打动了军事监狱长。
“嗨,”他用拳头戳了一下帅克的肚子,说,“站直了!你那兜里是什么玩意?如果是香烟,可以留在这儿,钱也拿出来,省得他们给你偷掉。还有别的东西没有?能坦白地面对上帝吗?现在不能撒谎,撒谎是要受罚的。”
“把这人关什么地方?”军士长热巴问。
“十六号,”军事监狱长决定。“跟裤衩们关一起。你没见林哈卫队长批的字‘严密防范’吗?”
“啊,看见的,明白了,”军士长对帅克严厉吆喝起来。“是害虫就得当害虫办。谁要是闹别扭我们就送他进单人监,在那儿把他肋骨全打断,然后扔下,等他去翘辫子。我们有权那样干的。对那个屠户我们就是那样干的,对吧,热巴?”
“对,那屠户给我们惹了不少麻烦,”军士长热巴迷迷糊糊地回答。“他那身子可结实呢!我在他身上踩了五分钟还不止,直踩到肋骨咔咔响,嘴里冒出血来。他还活了十天。真是个壮实极了的主儿。”
“所以你看着,你个王八蛋,到了这儿谁要是打算闹别扭或逃走,”军事监狱长斯拉维克结束他的训话,“就纯粹是找死,死了还得受罚。有人查监时,你如果胆敢有找问题提出上告的打算,那你就祈求上帝保佑吧,可怜的大粪!要是有人来检查,问到你:‘有什么要上告的没有?’你这个臭害人虫就必须立正敬礼回答:‘启禀长官,没有。我完全满意。’哼,你怎么回答,你这个可恶的笨蛋?复述!”
“启禀长官,没有。我完全满意,”帅克复述,脸上的表情是那样甜蜜,军事监狱长受到了误导,以为那反映了由衷的热情和老实的态度。
“现在,脱得只剩下裤衩,上十六号去,”他温和地说,再没像平常一样加上“大粪”、“臭害虫”或“讨厌鬼”之类的话。
帅克在十六号牢房遇见二十个只穿裤衩的人。全是文件上批过“严密防范”的人。现在都受到严密的防范,怕他们逃跑。
要是那些裤衩都干净,窗户上又没有栅栏,你一眼看去就可能认为自己进了某个浴室的更衣间。
军士长热巴把帅克交给了“牢房司令”,一个没有扣衬衫纽扣的毛毵毵的人。他把帅克的名字登记在挂在墙头的一张纸上,对他说:“明天我们就要去表演。他们要带我们上教堂去听布道。我们全都得穿着裤衩,站到布道坛下去。有热闹瞧的。”
当地的小教堂在卫戍部队监狱里也跟在一切监狱和反省院里一样,很受欢迎。倒不是强迫接受的布道使听众更接近了上帝,也不是它让囚徒学到了更多的道德规范。那都是瞎话,其实是做不到的。
那是因为那仪式和布道在卫戍部队监狱的沉闷里是一种强烈的刺激。不是因为更接近了上帝,而是因为有希望在路上的走廊或院子里发现香烟头或雪茄烟蒂。毫无希望地躺在痰盂里或地板灰渣里的一小截烟头是可以占尽风情,使上帝消亡的。那发臭的小东西能战败上帝和灵魂得救的希望。
比那更激动人心的是布道。那真是一份难得的野餐。因为随军神父奥托·卡茨的确是个可爱的人。他布起道来,其动人与风趣确实不同凡响。他能打破卫戍部队监狱的沉闷,能说出些关于上帝的无穷慈悲的美丽的废话,让被遗弃的囚徒和被侮辱的人魂灵飞升。他在布道席和神坛上发出的誓言是如此响亮,呼喊出的“Ite, missa est.”〔45〕是如此动听,他所主持的仪式是如此别致,竟能把神圣弥撒的程序颠倒过来。他在酩酊大醉之后能杜撰出全新的祷告词,全新的神圣弥撒,甚至圣体崇拜仪式。这在监狱里确实是是闻所未闻的。
而到他捧着圣餐杯、圣餐面包与酒或是弥撒书而偶然失足摔倒时,他发出的尖叫又是多么有趣!他大声斥责监狱单位派去的辅祭,说是他故意绊倒了他。就在圣餐礼上下令把辅祭关进单人监狱,或让他戴上手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