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上火线以前(第49/57页)
可是你突然注意到它的欢乐消失了,它发现自己迷失了方向。这时它第一次受到了失望的袭击。于是在街道上仓皇无措地乱跑,乱嗅,呜咽,完全绝望地夹起了尾巴,耷拉下耳朵,在谁也不认识的大街当中奔跑。
要是它能说话,它就会叫道,“耶稣玛利亚,有人要偷我了!”
你去过养狗场,看见过惊惶失措的狗吗?它们都是被偷过的。大城市孳生出了一个特殊的小偷阶层,专门靠盗狗为生。有一种小型的客厅狗,比如袖珍型的冰麝犬。很像小手套,可以装进大衣口袋或女士的暖手筒里的。可甚至从那种地方这狗也可能给偷走,可怜的家伙!带斑点的野蛮德国獒犬晚上在乡下气势汹汹地保卫着别墅,可它也能在半夜给人绑架了。警犬也可以从警探鼻子底下给弄走。你用皮带牵了狗出去,有人却把皮带剪断了,狗没有了,你只好傻呵呵地望着一段空皮带。你在街道上遇见的狗有百分之五十换过几个主人。常常是,多年以后你买回的说不定就是自己的狗,是在小狗时你带出去散步给偷走的。狗被带出去大小便时被盗的危险性最大。狗大部分是在大便时丢失的。每条狗大便时都要四面小心张望,原因就在这里。
盗狗贼采取的手法繁多。或者像扒手一样直接下手,或者狡猾地引诱那不幸的动物。只有在学校课本和自然史初级读物里,狗才是忠实的动物。哪怕是最忠实的狗,你只要让它闻一闻油煎马肉香肠的香味,它就忠实不起来了。它就忘记了走在它身边的主人,转身就跟你走,流着馋涎,期待着那香肠的巨大幸福。它非常友好地摇着尾巴,鼻孔张翕着,像是往母马身边牵去的最野性的公马。
在城堡台阶附近的马拉斯特兰纳有家小酒店。某一天,有两个人坐在酒店后面的暗影里。一个是当兵的,一个是老百姓。两人身子前倾,彼此神秘地说着悄悄话。看去很像是威尼斯共和国时代的阴谋分子。
“每天八点,”那老百姓低声说,“女用人带它到公园去,路上经过哈伏里采克广场的角落。那可是一头地道的野兽,咬起人来不要命,不会让你抚摩的。”
他又往那当兵的靠了靠,对他耳朵悄悄说:“它甚至连香肠也不碰的。”
“煎过的香肠也不碰?”士兵问。
“煎过的也不碰。”
两人各吐了一口唾沫。
“那么,那畜生吃什么?”
“天知道,这种狗跟大主教一样,很得宠,很娇惯的。”
当兵的跟老百姓碰了碰杯。老百姓又悄悄说:“有一回有条黑庞犬,我想替克拉末伏卡的养狗场把它弄到手。那狗也不吃香肠。我跟了它三天,坚持不下去了,于是开门见山问那带狗的太太实际上给它喂什么——它太漂亮了。那太太一听,得意了,说它最喜欢吃的是肉片。于是我给它买了牛犊肉片,认为牛犊肉片更好。可你猜怎么着?那畜生连正眼也不瞧它一下。因为牛犊肉片是牛肉,而那狗所习惯的是猪肉。因此我最后给它买的是猪肉肉片。我让那狗闻了闻,然后就跑,那狗跟了上来。那太太叫,‘庞提克,庞提克!’可她那亲爱的庞提克到哪儿去了?它跟着猪肉片跑到街角和更远的地方去了。然后我给它的脖子拴上皮带,第二天就让它进了克拉末伏卡的养狗场。它脖子下面有一片很长的白毛,他们把它染黑了,从此再没有人认识。可别的狗见到油煎马肉香肠还都抢的,这样的狗数目不少。你最好是去问那女用人那狗最喜欢吃什么。你是军人,长得也神气,她更有可能告诉你。我已经问过她,可是她只望了我一眼,好像马上就要捅我一刀似的说,‘那跟你有什么关系?’那女人不大好看,像只马猴,但是跟像你这样的军人一起,她肯定会说的。”
“那真是条冰麝马厩狗吗?我们中尉别的狗都不想要呢。”
“是条很伶俐的冰麝马厩狗。胡椒盐的颜色,真正的纯种,就像你是真正的帅克我是真正的布拉赫尼克一样。我想知道的是它吃什么,我就给它那东西吃,再给你搞来。”
朋友俩又丁丁当当碰了杯。打仗以前帅克还靠做狗买卖过日子时,布拉赫尼克就给他提供过狗。布拉赫尼克老有经验,据说他从马车夫车场非法买来可疑的狗,然后转手倒卖。他甚至还得过狂犬病,在维也纳的巴斯德研究所里过得就像在家里一样。现在他认为给予大兵帅克无私的援助是他的本分。他认识布拉格全市和周围地区的狗。他此刻说话文静,因为他得小心,怕让酒店老板认出他来。六个月以前他曾偷走老板一条狼狗的小崽子,是掖在外衣底下,让它吸着婴儿奶瓶弄走的。那傻呵呵的狗崽一声不吭,显然是把他当亲娘了。
原则上他只偷纯种狗。他还可能是精通养狗问题的法律专家。一有机会他就给所有的养狗场和私人供货。他在街上走,他以前偷过的狗就对他汪汪叫。有时他在某处橱窗附近站着,急于报仇的狗就在他身边抬起腿,撒他一裤子尿。
第二天早上八点,我们就见到好兵帅克在公园边哈伏里采克广场的角落里走着了。他在等候牵冰麝马厩狗的女用人到来。女用人终于到来了。一条狗从帅克身边跑过,颊须撒开,皮毛粗硬,有一双聪明的黑眼睛。它跟所有结束了拉与撒的狗一样,很为警觉,追赶着在街头的马粪里寻找早点的麻雀。
然后带狗的女人也从帅克身边走了过去。那是个老姑娘,年龄不小了,头发整齐地梳成辫子盘在头顶。她对那狗吹着口哨,挥动着狗链和一根高雅的鞭子。
帅克找她搭讪。
“对不起,小姐,你能告诉我去日支科伏的路吗?”
女用人停下步来望了他一眼,想明白他是否真要问那问题。帅克那善良的脸告诉她这个军人说不定真是想去日支科伏。她的面部表情柔和了,快快活活地向他解释了该怎么走。
“我刚调到布拉格,”帅克说。“不是这儿人,是乡下来的。你也不是布拉格人吧?”
“我是伏南尼人。”
“那我们相隔不远呀,”帅克回答。“我是普罗提文人。”
这种有关南波希米亚地形的知识,是帅克从前在那地方演习时学来的。它以一种乡土之情的柔光照满了那善良女人的心扉。
“那你肯定认识普罗提文那广场边的屠户佩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