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19/22页)

整整一年时间,我一直从事回信的工作,会见这些作者,并向他们提出切实可行的忠告。比如说,对于那几位为了争取时间从事创作不得不与当地党的官员争吵的作者,我们还特意把他们请到伦敦来。然后,杰克和我带他们出去吃中饭或喝茶,鼓励他们(这事主要由杰克来做,因为他在党内位居高职)跟当地党的官员作斗争,坚持自己的权利并争取时间从事创作。上星期我还帮助一位妇女就她与丈夫离婚的事咨询了法律后援会。

在我处理这些信件或者跟它们的作者打交道时,面无表情的罗丝·莱蒂默就在我的对面工作着,对我充满了敌意。她是这一时代共产党人的典型:出身于中下阶层,一听见“工人”一词便即刻热泪盈眶。当她发表演讲,或提及“英国工人”、“工人阶级”这些字眼时,她的声音便柔声细语的充满了敬意。她有时要到外地组织会议或发表演说,回来后总要喜气洋洋地叫嚷一通:“了不起的人,非凡而卓越的人,他们才是真正的人!”一星期以前,我收到过一封一位工会干部的妻子写来的信。罗丝一年前曾见过这位工会干部,回来后重弹她的老调,夸奖他为“卓越的、真正的人”。但他的妻子却来信抱怨,说她对自己的丈夫已束手无策,他整天要么跟他的工会同行在一起,要么就进酒吧,家中四个孩子他一点也不管。来信在附言中还发人深思地补充说,他们已有八年时间没有过“爱情生活”。我把这封信交给罗丝,没有作任何评论。她很快看了一遍,以戒备而恼怒的口吻说:“当时我根本看不出会有这种事。他是最优秀的人。他们是最优秀的人,他们这些人都是。”然后就把信还给了我,咧着嘴露出虚伪的笑容,“你是不是还要鼓励她再往坏处想呢?”

我知道,一旦离开罗丝,我会感到由衷的欣慰。我并不那么老爱讨厌别人(真的讨厌别人时,也只是转瞬即逝),但我讨厌她却是强烈的,永久性的。我讨厌她的外表:她的脖子瘦瘦长长的,上面长满了黑头粉刺,看上去就好像蒙着一层污垢,而在这令人不快的脖子上面,是她那颗瘦小而光滑、酷似鸟头的脑袋。她的丈夫也是个党的官员,性情虽然随和但不太聪明,被她管制得服服帖帖的。她有两个孩子,她以最传统的中产阶级的教育方式教育他们,整天为他们的行为和前途焦虑。她曾经是个很漂亮的女孩——有人告诉我,三十年代时,她是党内“最有魅力的女孩之一”。当然,现在的她使我吓坏了,我受惊于她正像受惊于约翰·布特——有什么办法能阻止我自己将来也变得她那副模样呢?

看着眼前的罗丝,满脑子想着她那污秽不堪的脖子,忽然觉得今天有特殊的理由关心一下自己身上的清洁,我于是又去了一趟盥洗室。当我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时,下午的邮件到了,又寄来了两部手稿和两封信。其中一封信是一位长期靠养老金生活的七十五岁的老人写来的,他孤身一人过日子,一心指望这本书的出版(显然写得很拙劣)能“改善我的晚年生活”。我决定去见见这个人,这时才忽然想起自己就要辞去这个工作。如果我不干了,谁会来干这项工作呢?也许没有人。,我的努力又有什么用处呢?在这整整一年的“福利工作”中,我写过许多信,走访过许多人,提过许多建议,甚至还作过实际的帮助,但我很难想像这一切究竟能发挥什么作用。也许能使人少一点挫折感,能减轻一点痛苦——但这种想法是危险的,我实在是太想当然了,这一点我很担心。

我走进杰克的办公室,他正一个人坐在那里,身上穿了件衬衣,双脚搁在桌子上,嘴里叼着烟斗。他那张富有智慧的脸显得苍白,眉头紧锁,神态凝重,看上去更像一个正在休息的大学教师。我知道,他正在想自己的心思。他在大学学的是苏共党史,关于这个论题他还写了五十来万字的稿子,但没有出版的可能,因为他如实地描述了像托洛斯基这一类人物的历史作用。他搜集了许多手稿,笔记和谈话记录。我曾经取笑过杰克:“再过两个世纪,历史的真相就大白于天下了。”他平静地笑了笑,说道:“大约再过二十多年就够了。”他那部资料翔实的著作长期得不到人们的承认,也许在他有生之年都无出版的希望,但他一点也不感到苦恼。他曾经说过:“如果有幸运的党外人士抢在我的前面把这些东西发表了出来,我一点也不会感到奇怪。但从另一方面说,党外人士不可能有我这样的机会接触某些人和文献,因此,这两条路都被堵死了。”

我说:“杰克,当我离开时,还有没有别的人来为这些陷入困境的人做点什么事呢?”他说:“我没有钱请人做这件事。像你这样能靠版税生活的同志是不多的。”他放低了声音接着说:“我会尽量想办法为那些困难最大的人做点什么。”“这里有一位靠养老金生活的老人。”我说,一边坐了下来,打算和他一起商量看能做点什么事。他说:“我理解你为什么不打算提早一个月通知我。我早就知道你会这样做——一旦决定离开,你就会马上拔腿走人。”“是的,如果我不这样做,我也许会永远走不了。”他点了点头。“你打算再找一份工作吧?”“我不知道,我得考虑考虑。”“是不是想暂时隐退一段时间?”“问题的关键是,我的脑子好像乱成了一团麻,对任何事都矛盾得很。”“每个人心里都有矛盾。这有什么关系呢?”“对于我们来说,肯定大有关系。”(我的意思是说:这对共产党人来说是大有关系的。)“但是,安娜,你有没有想过,在历史上……”“噢,杰克,让我们别谈历史了,别谈五个世纪以前的事了,这只是一种遁词。”“这不是遁词,因为在历史上,总有那么三五个人,或者三五十个人的思想觉悟是与他们的时代合拍的。如果我们对现实的认识不合时宜,但又有什么大不了呢?我们的孩子……”“还是说我们的孙子的孙子吧。”我说,声音显得有些恼火。“不错——我们的孙子的孙子会回过头来看我们的历史,他们将清楚地发现,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即现在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是不正确的。但他们的观点属于他们那个时代,与我们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