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21/22页)
我现在开始为迈克尔做饭。我把今天早上敲好的小牛肉摊开,将拌进了鸡蛋的肉末卷入面包里。那面包是昨天就烘好的,尽管室内空气很潮湿,但面包仍很新鲜,很干燥。我把蘑菇切成片放进奶酪里。冰箱里有一盘骨头冻,我把它炖热了,并加入调料。给简纳特做晚餐用的苹果还有多余,我用调羹从仍然冒着热气的松脆的果皮里刮出果肉,拌入香喷喷的乳酪,然后便不停搅拌,直到这混合物变得又粘又稠。我把它重新塞进苹果皮里,然后放进烤箱,把食物烤成黄灿灿的。整个厨房都弥漫着美食的香味。突然间,我感到很幸福,我感到一股幸福的暖流通过全身。然后,我的肚子里又出现了一股寒流,我心里想:幸福感是假的,在过去的四年中,每逢这样的时刻,总会出现这样一种虚幻的幸福感。它很快就消失了,我又感到极度的疲惫。随这疲惫而至的是一种负罪感。我对这种负罪感的种种表现了如指掌,好像就置身在它们之上。我不得不与之抗争。也许我不能花足够的时间与简纳特在一起——哦,看我胡思乱想到哪里去了!如果我不把一切安排妥当,她就不可能过得这么幸福,这么舒坦!我太自私自利了!杰克的话是对的,我应该把心思放在某项工作上,而不该考虑良心什么的——真是一派胡言!我不相信这一套。我不应该那么讨厌罗丝——可是,哦,天哪,只有圣人才能做到这一点,她实在是个糟糕透顶的女人。我靠不劳而获的钱过日子,因为我的书幸运地成了一本畅销书,其他人比我更有才能,却得出大力流大汗——又是胡说八道!这并不是我的过错。我这也不满,那也不满,但又讨厌与之抗争。我知道,这不是个人的抗争。当我跟别的女人谈到这一点时,她们告诉我:她们也得与自己心中那些有违常理的罪过作斗争,通常的方法是给自己找事情做,或者把时间留给自己。负罪感是一种来自过去的精神体验,就像刚才的幸福来自一种业已结束的状态的精神体验一样。我倒了一瓶酒,准备给它温一温;我走进自己的卧室,欣赏起低矮的白色天花板,映出暗淡的投影的墙壁和来自烤箱的红色光芒。我坐在一张大椅子里,这时候我的心情已那么沮丧,不得不强忍住泪水。我心里想,我给迈克尔做饭等着他,这样做只是为了给自己打气——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他已经有了另一个女人,他关心她胜过关心我。我知道这一点。今天晚上他如果来也是出于习惯和仁慈。然后,我又恢复信心和信任(好像走进了自我中的另一个房间),再次想驱逐心中的失望。我对自己说:他马上就会来的,我们将在一起吃饭,喝酒,他将告诉我今天他干了些什么,我们然后将一起抽烟,他还会把我搂进怀里。我要告诉他我来了月经,像往常那样他会嘲笑我说:亲爱的安娜,别把你的内疚感往我身上推了。每当我来了月经,我便会想到迈克尔晚上会爱抚我;他的话消除了我对自己身上那无可奈何的痛苦的怨恨。然后,我们就躺在一起,一觉睡到天亮。
我发现时间已经很晚。摩莉从剧院回来了。她问:“迈克尔要来吗?”我说:“要来。”但从她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并不相信他会来。她问我这一天过得怎么样,我说我已决定退党。她点了点头,说她自己以前就曾在五六个委员会里任职,总是为党的工作而忙碌,但如今她只参加一个委员会,而且还不想再干下去。“干不干反正一样,我觉得。”她说。但今天晚上她的心思在汤姆身上,她并不喜欢他新交结的女朋友(我也不喜欢)。她说:“我刚刚发现他的女朋友都是同一类型的人——那就是,她们一个个都不喜欢我。不管什么时候,她们一来我这里,便始终对我怀有不满。除了碰巧,我们从来不主动见面。汤姆只是把我们硬推到一起。换句话是说,他把他的女友当做知己,跟她们谈起对我的看法,但说话的声音从来都是悄悄的。你觉得他未必如此吗?”我并不那样看,我知道她是对的,但我嘴里还是说不是。我采取圆滑的态度来对待有关汤姆的事,就像她对迈克尔的离去采取圆滑的态度一样——我们都在保护对方。然后她又说她对汤姆有意抵制服兵役很感遗憾,在他下矿井的两年中,他在某个小圈子内成了英雄,“我简直无法忍受他那种神气活现的样子。”这让我也很感恼火,但我总是说他尚年轻,随着年岁增长会改掉这种习气的。“今天晚上我很严肃地对他说,成千上万的人一辈子在矿井里工作,从来没有想到过别的什么事。看在上帝的分上,别惹出什么是非来。不过这么说的确有些不公平,因为像他这样出身的男孩下矿井做工,本身就不是一件小事。他总是我行我素……什么也听不进去!”她点燃了一支雪茄,把双手摊开,放在膝盖上,一副有气无力、灰心丧气的样子,然后又说,“使我感到震惊的是,在人们所从事的各种事务中,我似乎从来看不出有什么东西是完美无缺的——你懂我的意思了吗?即使他们做的是好事,我也总以怀疑的、猜忌的目光来看待——安娜,你说这不可怕吗?”我完全理解她的意思,知道她为什么会说这个话。我们俩垂头丧气地坐着,默默无语,直到她开口说:“我看汤姆打算跟这一位结婚了,我有这个预感。”“他总要跟她们中的一位结婚的。”“我知道,我这话听起来好像做母亲的在怨恨她的儿子成家立业——嗨,我是有这个意思。但我敢发誓,我的的确确觉得她不行。她属于那该死的中产阶级。她还是个社会主义者。我知道,当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心里就在想,我的天,汤姆强制我接受的这个可怕的小托利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原来她是个社会主义者,你知道,即来自牛津的学院派的社会主义者中的一位。学的是社会学。你知道,一个人如果天天见到鬼魂,那他自己也就有了几分鬼气。天知道他们会孵化出什么样古怪的崽子来。汤姆那个新女友真是个大美人。你知道,尽管他们大谈什么工党应遵守自己的诺言,但你肯定能看到,那些保险制度和储蓄账户全都是空头支票。昨天,她甚至对汤姆说,他应该考虑考虑如何养老!这你能听得下去吗?”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但这笑其实很无聊。她向我道过晚安下了楼,她道晚安的声音很轻(就像我说给简纳特听那样),我知道,由于迈克尔没来,她在为我感到难过。时间已十一点了,我知道他不会来了。电话铃响了,是迈克尔打来的。“安娜,很抱歉,今晚我无论如何来不了了。”我说没关系。他说:“我明天再给你打电话——或者再过一两天以后。晚安,安娜!”他斟酌着补充了一句:“如果你专门为我做了晚饭,我很抱歉。”这“如果”两字使我怒气冲天,但随即又觉得自己根本犯不着为这么个小人发火,我甚至笑了起来。他听见了笑声,说:“哦,那好,安娜,那好……”那意思是说我无情无义,一点也不关心他。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我说:“晚安,迈克尔。”随即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