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20/22页)
“但是,杰克,你这是一派胡言……”我听见我的声音很尖锐,于是停了下来。我意识到自己仍处在行经期;这经血每月发生一次,我于是变得很懊恼,因为它使我感到自己是那么无能为力,束手无策。我恼恨还因为这个男子曾经在大学里读过哲学,我不能简单地对他说:我知道你错了,因为我有这个感觉。(再说,他的话具有某种令人可怕的感召力,我知道,我的懊恼还部分地来自于自己与这种感召力所作的抗争。)杰克没理会我的声音发生了变化,他温和地说:“反正就这么回事,我希望你好好想想,安娜——一个人要是固执己见,就不免显得傲慢无礼了。”(这“傲慢”一语触动了我,因为我经常觉得自己犯有这个毛病。)我的口气变弱了:“我是再好好想,好好想想。”“让我再劝你几句,在过去一二十年中,科学事业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每个领域都不例外。世界上也许没有一个科学家能理解所有这一切科学成就的意义,哪怕其中的一部分也不能够。马萨诸塞的某位科学家也许理解某一事物,剑桥的另一位科学家也许能理解另一事物,苏联的科学家则理解第三种事物——如此等等。但我连这一点也持怀疑的态度。比如说,在世的科学家中是否有人真正理解原子能对于工业发展的作用,我就持怀疑的态度……”我感到他把话扯得太远了,于是固执地坚持自己的观点:“你的意思无非是说:我们必须屈服于这种精神分裂的状态。”“分裂,”他说。“不错,是分裂。”“我敢肯定地说,你不是个科学家,你没有科学家的想像力。”我说:“你是个人本主义者,那就是你所受的教育。你是不是因为自己没有学过物理和数学,就举起双手说自己不能判断任何事物呢?”他显得很不自在。他很少出现这种样子,我于是也不自在起来。然而,我仍继续把自己的话说下去:“异化,分裂,可以说,这都是共产党的道德观。而你却突然耸起肩膀,说什么我们生命的机械性基础变得越来越复杂了,因此,我们只能心安理得地不去把握事物的整体,你是这个意思吧?”我发现他脸上显出一种固执而僵硬的表情,这使我想起了生气时的约翰·布特。他说:“不是分裂,这不是什么凭想像来理解事物的发展的问题,也不是什么想不想理解的问题。我只是说一个人应尽可能做好自己的工作,尽可能做个好人。”我觉得他出尔反尔,背叛了自己的信念。我说:“这是一种背弃。”“背弃什么?”“人本主义。”他想了想,说道:“人本主义这观念跟其他任何东西一样也会发生变化的。”我说:“这么说它会变成其他的东西了?但人本主义指的是一个整体的人格,一个完整的个性,它总是尽可能清楚地去理解、负责宇宙间的万事万物。而你却镇定自若地坐在这里,作为一个人本主义者,偏说什么由于科学知识的博大深奥,人类将永远不能拥有完整的人格,他必然永远处在被分裂的状态。”他坐在那里思索着。突然间,我觉得他好像显得有些狐疑不决,我不知道这种反应是否因为我已决定退党,我的情绪正开始影响他,或者说我现在所见到的他本来就不是他的真面目。但我又不能不提醒自己,他那张脸是一个老男孩的脸,我还记起他娶了一个容颜苍老、足以做他母亲的女人为妻——显而易见,他们的婚姻完全是从情感出发的。
我坚持说:“别管它什么分裂不分裂,一个人只要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这话你可以说给隔壁的罗丝听。”“是的,我刚才是这个意思。现在也是。”我不敢相信他真的会这么去想,我甚至还观察了他的脸,看看那上面是否必然伴随着出现某种幽默的神情。但我发现他真的是那个意思。我再次陷入困惑,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即我说了我要退党以后,我们间会出现那么多不和谐的音符。
他突然从嘴上拿下烟斗,说道:“安娜,我觉得你的思想很危险。”
“很有可能。但事情真的那么严重吗?”
“你的思想很危险。你靠了我们的出版机构所颁布的武断专横的奖励获得足够的金钱,从而用不着再去工作。”
“我从来不敢自以为是,觉得自己真的做出了什么成绩值得别人的嘉奖。”(我注意到我的声音又尖锐了起来,同时还笑了笑。)“是的,这你倒没有。但你那本美妙的小说很有可能将会继续为你生钱,使你以后还有一段时间用不着工作。你的女儿在学校读书,不会给你带来太多的麻烦。因此,你有的是时间坐在房间里胡思乱想,别的什么事也不做。”我哈哈大笑起来。(声音中隐含着怒火。)“你为什么要发笑?”“我以前有过一位小学教师,当时我还是个很不安分的少女,她总是对我说:‘别胡思乱想了,安娜,别胡思乱想了,出去做点什么事吧。’”“也许她是对的。”“问题是,我并不认为她是对的。因此,我也一样不认为你是对的。”“好了,安娜,我们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一点也不觉得你会认为自己是对的。”他随即微微涨红了脸,迅速向我投过充满敌意的一瞥。我能感到自己脸上也流露了敌意。我们两人这么快就对立起来,这使我大为震惊。尤其在分手的时候,正因为处在敌对的状态,分手时就不再有原先所想像的那种痛苦。但我们的眼睛还是湿了,我们吻了吻对方的脸颊,紧紧地抱了抱。毫无疑问,最后这次争论改变了我们的情感。我很快进入自己的办公室,拿了衣服和手提包下了楼。谢天谢地,罗丝并不在那里,这样,我就用不着向她解释了。
天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令人很烦恼。高大的建筑物在水的反光中显得又阴暗又潮湿。红彤彤的公共汽车坐满了乘客。我即使乘坐出租车,也还是来不及准时赶到学校接简纳特了,因此,我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在一群衣服湿漉漉的,身上散发着令人不快的气息的乘客中间坐了下来。我很想马上洗个澡。我的两条大腿黏糊糊的贴在一起,腋窝也湿透了。在公共汽车上,我心里空落落的,但我决定不去想它:我必须精神饱满地去接简纳特。就在这样的心境中,我把那个整天上班,经常与杰克争论,阅读失意者的来信和讨厌罗丝的安娜抛到了脑后。当我回到家里时,房间里空荡荡的,我于是给简纳特的朋友的母亲打了个电话。简纳特要到七点钟才回家,她要把游戏做完。我于是打开浴室,使里面充满热气,然后便慢吞吞、美滋滋地洗起澡来。我随后看了看那套黑白相间的衣服,发现上面的领子有点脏了,显然已不能再穿。我很恼火自己在办公室时把衣服给弄脏了。我换了一套衣服。这一次穿的是一条有条纹,色彩明快的裤子和那件黑色天鹅绒外套。但我仿佛听见迈克尔在说:安娜,今天晚上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打扮得像个男人呢?于是,我认真地梳了梳头发,直到打扮得不像个男人为止。我把所有的炉火都打开。我开始烹饪两份食品:一份给简纳特,另一份给迈克尔和我自己。简纳特这一阵子最爱吃放奶油的菠菜和鸡蛋。我忘了买用来烤苹果的红糖。我赶紧跑下楼到杂货店去,赶到那里时店门就要关了。但他们和蔼地让我进了店,而且我发现自己成了他们说笑打趣的对象。三个穿白外套的店员拿我开玩笑,称我为“心上人”,“宝贝儿”。我成了“可爱的小安娜”,“可爱的小女孩”。我向楼上跑去,这时,摩莉已经回来了,正跟汤姆在一起。他们在大声地争吵,我装做没听见,赶紧上了楼。简纳特也在。她兴致很高,但见到我便收敛了些。她一整天在学校里,泡在孩子的世界中,然后又跟她的朋友在一起,身处另一个孩子的世界,她很不情愿从中走出来。她说:“我可以在床上吃饭吗?”我装做不满的样子说:“噢,你太懒了!”她说:“是的,但我不在乎。”她用不着我吩咐便去了浴室,打开了水龙头。隔着三段楼梯,我听见她在跟摩莉又说又笑。摩莉一旦与孩子在一起,便很快变得像个孩子。她正在讲述一个十分荒唐的故事,说是一班动物接管了一家戏院,主持内务工作,但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它们不是人。这个故事很吸引人,我于是来到楼梯平台上倾听起来。在下面的楼梯平台上站着汤姆,他也在听,但他脸上的表情很严峻,分明在赌气——他母亲不让他跟简纳特或别的孩子在一起,这使他非常恼火。简纳特哈哈大笑着,把水溅得满地都是。我能听见水被她泼到地板上的声音。这一回轮到我恼火了,因为我必须把这些水弄干。简纳特披着白色的晨衣和一条白色的宽松裤上来了,人已有些昏昏欲睡的样子。我下了楼,把浴室里一大洼水擦干。当我回来时,简纳特已经爬上床,身边堆满了小人书。我用托盘端进一盘菠菜鸡蛋,一碟烤苹果和松脆的干乳酪。简纳特要我讲故事给她听。“从前,有个小女孩叫简纳特……”我开始说,她高兴地笑着。我告诉她这个小女孩雨天去上学,做功课,后来又跟其他的孩子玩,跟她的朋友吵架……“不,妈咪,我没有吵,那是昨天的事了,我永远永远爱玛丽。”我于是把故事改成简纳特如何永远永远爱玛丽。简纳特睡眼地吃着东西,手中的调羹一来一去地往嘴里送,一边听着我有板有眼地虚构她一天的生活。我看着她,一边想像另一个安娜正看着她。隔壁的婴儿在啼哭,我想到生命的延续,亲切感油然而生。我于是结束了这个故事:“后来简纳特吃了一顿可口的晚餐,有菠菜,有鸡蛋,还有苹果和乳酪。隔壁的婴儿啼哭了一会儿,然后止住了哭声睡着了。简纳特也刷了牙,睡觉去了。”我拿走托盘,简纳特说:“我一定得刷牙吗?”“当然,这都在故事里了。”她轻轻地溜下床,套上拖鞋,像梦游者那样走向脸盆,刷了牙然后返回。我关掉取暖器,拉上窗帘。简纳特入睡前躺在床上的姿势像个大人:仰天而卧,双手垫在脖子底下,眼睛紧盯着微微晃动的窗帘。天又下起雨来,而且下得很大。我听见底楼的门关上了,摩莉去了她的戏院。简纳特听见了关门声,说:“等我长大了,我要做一个演员。”昨天她说过要做教师。她昏昏欲睡地说:“给我唱支歌吧。”她闭上眼睛,嘴里叽咕着,“今天晚上,我是个小儿郎。我是个小儿郎。”我于是一遍又一遍地唱了起来,简纳特则仔细听着,看看我采用的是她所熟悉的哪些歌词,因为我的歌词有多种版本。“乖乖,睡吧,小乖乖,你躺在温暖的床上,甜甜美美进入梦乡,小脑袋儿昏昏沉沉,这梦那梦做个没完。你的梦穿过漫漫长夜,安安稳稳一觉醒来,暖暖洋洋天已放亮。”如果简纳特发现我所选的歌词不适合她的口味,她便会打断我,并要求我换一换花样。但今天晚上我猜对了,我把这歌唱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她睡着为止。睡眠中的她看上去很弱,很小,我心里不由得陡然升起一种保护她,使她不受可能出现的伤害的冲动。今天晚上,这种冲动比平时更其强烈;我知道,这是因为我来了月经,我自己需要依附于人的缘故。我走了出去,轻轻地把身后的门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