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10/30页)
复活节日。
与哈里共进午餐。他的住处多舒适!他已根据自己的想法为剧本拟就了一个提纲。弗莱特先生是他的好朋友,他觉得他可以出演主角。当然,还得找一个赞助人,但这不会有困难。他建议对故事稍加修改。一个年轻的白人农庄主遇到了一个非常美貌聪慧的非洲女孩。她的家人都是粗俗的土著人,他于是想教育她,培养她,但她误会了他的意思,并爱上了他。后来,当他好心好意地向她解释自己对她的真实意图时,她大发雷霆,恶言恶语地咒骂他,奚落他。他耐着性子忍受着这一切。但女孩去了警察局,对警察说他想强奸她。他默默地忍受社会上的种种诽谤。他去了监狱,只用目光谴责她,而她则羞愧地把脸转了开去。这可以成为一部真正震憾人心的戏剧!据哈里说,它能象征性地鞭挞白人所怀有的精神优越感,这种心理状态是历史所造成的,它已将非洲拖入野蛮的深渊。事实确实如此,他的想法很感人,很新颖。敢于逆潮流而动才是大丈夫。我告别哈里步行回家,现实像长了白色翅膀的鸟撞击着我的心胸。我迈着小步行走,以便不让这美妙的精神体验白白溜走。洗过澡,干干净净地上了床,开始阅读哈里借给我的书《基督的模仿》。
我觉得,我的那份日记写得有点过分,但詹姆斯不这样看。他完全相信它的真实性。事实上詹姆斯是对的,但不幸的是,我在最后一刻变得极度的敏感,并决定保护自己的隐私。鲁贝特给我写来一封短笺,说他完全能理解。某些经验确实过于个人化,不便发表。
[黑色笔记至此用大头针别了一份复印件,那是詹姆斯·雪佛应某文学刊物之约后写的一个短篇。该文学刊物要他写一篇文章评论、十来个长篇小说。他把这篇文字寄给编辑,建议把它发表出来,以替代评论文章。那编辑回了信,热情地赞赏了这个短篇,并请求允许他把它用在他们的刊物上——“但是,你答应写的评论在哪里呢,雪佛先生?我们希望本期能读到它。”至此,詹姆斯和安娜承认他们失败了。我们这个世界肯定出了什么事,从而使讽喻文学成为不可能了。詹姆斯只得写了一篇严肃的评论文章,对十来个长篇小说逐个进行评论。文章洋洋洒洒上万言。安娜和他从此以后再没有写那种不三不四的文字。]
香蕉林中的血迹
沙沙沙,沙沙。香蕉树迎着风,对疲惫不堪的非洲的月亮鬼鬼祟祟地说。鬼祟。时间的鬼祟,我的痛苦的鬼祟。夜鹰黑色的翅膀,夜蛾白色的翅膀,截断了月光,筛滤了月光。沙沙沙,沙沙。香蕉树在诉说,苍白的月亮在摇曳不定的树叶丛中痛苦地滑行。约翰,约翰,我深肤色的女友交叉着双腿坐在小屋的屋檐下歌唱着,神秘的月光洒在她的眼睛上。那是一双我曾在夜间亲吻过的眼睛,一双缺乏人情味的充满悲剧色彩的眼睛。哦,非洲,你从此不再具有人情味!因为香蕉林将因染上深红的血迹而枯黄,红色的尘土将变得更红,比我那位黑人情人随时准备背叛自己,为白人商人的贪欲而新抹的口红还红!
“静静地睡吧,诺妮,阴毒恐怖的月亮已冒出四个角,我正在为自己的命运,为我们民族的命运而担忧。”
“约翰,约翰。”我的女友叹息着,她的声音含有某种渴求,就像被烈日晒得闪闪发亮的树叶子叹息着向月亮哀求。
“睡吧,我的诺妮。”
“但我的心里充满了不安和内疚。”
“睡吧,睡吧,我并不恨你,我的诺妮。我经常看见那位白人男子的目光直勾勾地像利箭射向你一摇一摆的臀部,我的诺妮。我已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当我看见香蕉林沐浴在月光下,看见白茫茫的雨点像一支支长矛杀戮我们这片被人野蛮掠夺的土地时,我已知道了这一切。睡吧。”
“但约翰,我的约翰,一想到我背叛了你,背叛了我的男人,我的情人,我心里便很难受。事情并非出于我的本意,我是被那白人店主强行霸占的呀。”
沙沙沙,沙沙。香蕉林在呻吟,夜鹰向灰蒙蒙的月亮哀嚎黑沉沉的屠杀。
“但约翰,我的约翰,我只买了一支小小的唇膏,一支小小的红色的唇膏。我想把饥渴的嘴唇化妆得更漂亮,那都是为了你,为了我的情人。我当时正在购物,我看见他那双蓝莹莹的眼睛火辣辣地瞪住我处女的大腿,我于是撒腿便跑,我的爱人,我于是从商店跑回到你的身边。我涂红嘴唇都是为了你,为了我的约翰,我的男人。”
“睡吧,睡吧,诺妮。别再交叉着双腿坐在地上看月光发笑了。别再为你的痛苦而哭泣了。你的痛苦其实就是我的痛苦,就是我们这民族的痛苦。他们都在为我的不幸而哭泣,为了你现在所蒙受的痛苦而哭泣,他们永远同情你,我的诺妮,我的女友。”
“但我的约翰,你对我的爱到哪里去了呢?”
啊,仇恨的红蛇在黑暗中蜿蜒而行,悄悄地爬过香蕉树的根部,在我灵魂的窗格上鼓起脖子。
“我的爱,诺妮,是属于你的,属于我们的民族的,属于那条大脖子的仇恨的红蛇的。”
“哎,哎,哎!”我的爱人,我的诺妮尖叫着,那白人的贪欲,他的占有欲,他那商人的贪婪,已刺进她神秘的子宫。
“哎,哎,哎!”茅屋中的老妇人哀嚎着,她们迎着风,在被奸污的香蕉林中听见了我果决的声音:风声啊,向自由世界呼嚎我的痛苦吧!苍茫大地上游动的蛇啊,为了我去咬世上那班无情无义的恶徒吧!
“哎,哎,我的约翰,我怀的孩子怎么办呢?它成了我的一块心病,我要把这未来的孩子交给你,我的男人,我不把它交给那个可恨的白人店主。是他在我逃避他时绊了我一脚,使我跌入夕阳中那片黑暗的果林。那一刻,全世界都已被漫漫的长夜背叛!”
“睡吧,睡吧,我的女友,我的诺妮,孩子是为这个世界而降生的,它背负着沉重的命运,血管里神秘地流动着混合的血液。它是复仇的幽灵的孩子,是我仇恨的、不断膨胀的蛇的孩子。”
“哎,哎!”诺妮尖叫着,在阴暗的屋檐下紧缩着神秘的身躯。
“哎,哎!”老妇人们尖叫着,她们听到了我果决的声音,她们是生活之河的旁观者,她们的子宫已不能生育,她们从自己的茅屋里听见生命在沉默中呼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