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12/30页)

〔红色笔记继续:〕

一九五五年十一月十三日

据“老党员们”说,自一九五三年斯大林去世以后,共产党内的情况就跟以前大不一样了。在俄国,在英国,各行各业的人,包括前共产党人和共产党人,都聚在一起讨论起共产党今后的发展。我应邀参加的第一次聚会共有九个党员和五个前党员(到现在我已退党一年多了)。我们几位前党员谁也用不着再为“叛徒”的骂名而苦恼。我们像社会主义者那样相互打招呼,充满了信任感。讨论慢慢展开,逐渐有了一个模糊的计划——革除党内的“僵死的官僚主义”,使共产党脱胎换骨,成为一个真正的英国政党,一个真正的民主的政党,不再死心塌地地忠于莫斯科,不再说假话谎话。我再次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充满激情、目标明确的人们中间——回到了几年前退党的人们中间。我们的计划归纳起来有以下几条:一、我们的党在清除了那些因说谎行骗太久而不能有自己独立见解的“老党员”以后应该发表一项声明,宣布自己从此摒弃它的过去。这是最重要的一点。二、断绝与国外共产党的一切联系,并期待它们也能获得新生,告别过去。三、把成千上万曾经加入过共产党并因厌恶它而退出的人召集起来,邀请他们加入这个新生的组织。四、……

〔至此,这红色笔记本里塞满了许多关于俄国共产党二十大的剪报和方方面面的人写来的探讨政治或商谈政治会议的日程安排的书信。这些东西已用橡皮筋扎起,用夹子夹在笔记本里。接下去又是安娜的亲笔记录:〕

一九五六年八月十一日

在我的一生中,我再次意识到自己在狂热的政治中度过了许多个日日夜夜,最后却一无所获。本来我早就应该预见到这一点。二十大召开使越来越多的人,包括党内的党外的,都盼望有一个“新的”共产党的出现。昨天晚上,我参加了一个会议,直到今天凌晨才结束。会议临近尾声时,一位此前一直没有开口的奥地利社会主义者发表了一番简短而幽默的演说,他的话大致如下:“我亲爱的同志们,我一直在听你们的发言,大家对人类的信心使我甚感惊讶。你们所说的无非是这样一层意思:你们知道英国共产党的领导层是由那些多年来深受斯大林主义毒害的男男女女组成的;你们还知道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保住自己的地位。今天晚上你们在此列举了上百个例子,由此可见,你们其实知道他们一直在隐瞒决议,欺骗选举,结党营私,造谣生事,歪曲事实。但是,至今仍没有有效的民主手段可以把他们清除出领导岗位,这部分原因在于他们寡廉鲜耻,部分原因在于有半数党员太天真,不愿相信他们的领导人会如此奸诈阴险。但是,你们每次总是一说到这里便不再往下追究了,你们不去从自己所说的话中得出显而易见的结论,而只是一味地做白日梦,说废话,好像你们所需要做的只是呼吁那些领导人马上辞职,似乎只有他们这样做才符合党的最高利益。你们的做法很荒唐,就好比某个职业抢劫犯因善于抢劫而声名狼藉,你们就呼吁他洗手不干一样。”

我们大家都笑了起来,但会议仍继续下去。由于他说话不那么严肃,碰到严肃的问题大家也就不去问他了。

后来我思考过这件事。很久以前我就觉得在一个政治会议中,真理往往是通过这种谈话和议论透露出来的,只可惜这种谈话的语气与会议格格不入,这真理也就被人们忽视了。幽默、讽刺、甚至愤怒与苦涩——真理就隐含在它们当中,而那些长篇演说和宏论都是一派胡言。

我刚刚看了去年十一月十三日写的东西,我对我们当时的天真大感惊讶。不过,我当时确实很受鼓舞,以为一个新的、诚实的共产党可能诞生。我当时确实相信事情是可能的。

一九五六年九月二十日

再也没有参加任何会议。有人告诉我,成立一个“真正的英国共产党”来取代现在的共产党组织的计划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人们开始担心,两个共产党的存在必然会导致对立,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也就显而易见。双方都会花精力去攻击对方,并否定对方有权利代表共产党。真是个闹剧的好题材。再没有任何事能比通过民主的方法“清除”老卫士们并从“内部”改造共产党这个主意更荒谬了。是的,太荒谬了。然而,我却跟那些多年来一直涉足政治、智力正常的许许多多共产党人一样让自己卷入这场闹剧达数月之久。有时我曾想,人的经验中有一种经验是他永远都不能记取其教训的,那就是政治的经验。

人们伤心得纷纷退党。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们之所以变得很伤心或某种程度上有点玩世不恭,那是因为他们先前很忠诚,很天真。像我这样不再抱有幻想的人(其实我们大家都怀有某种幻想——我就幻想过共产主义是历史的必然)则保持安静,准备另起炉灶。我们接受了如下事实:即英国共产党从此将逐渐走向衰落,变成一个小小的宗派组织。到处流传的一个口号是“重新认识社会主义的地位”。

今天,摩莉给我打了电话。汤姆已经跟一班年轻的社会主义者搞在一起,摩莉说他们谈话时她就坐在一旁听。她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很久以前她刚刚加入共产党时的青年时代。“安娜,事情真是不可思议!真是奇怪极了!他们在这里一会儿谈共产党,一会儿谈工党。如果他们所说的话真的很对,那我才感吃惊呢。他们只有几百人,分散在英国各地,然而,他们说起话来就好像再过十年左右英国就要成为社会主义国家一样。当然,事情得靠他们的努力。但是,你知道,听他们的口气一个美好的社会主义的新英国好像下星期二就要诞生,他们正准备去管理它呢。我觉得他们都疯了,要么就是我疯了……但问题的关键是,安娜,情况跟我们当年很相似,不是吗?他们甚至就用我们已经取笑了许多年的那套可怕的行话来交谈,听他们谈话的口气,这些行话好像还都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呢。”我说:“摩莉,他成了一个社会主义者,而没有去谋求什么职业,你应该为此感到高兴的,是不是?”“那当然,那当然。但问题的关键是,他们总应该变得比我们更聪明一点吧,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