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9/30页)

七月三十日。伦敦。莱斯特广场厕所。哦,噩梦中迷失的城市!想起了爱丽丝。我在巴黎体验到的情欲与在伦敦所体验的不一样。在巴黎,人们不知道性为何物;在伦敦,性就是性。必须回到巴黎去。要不要看看博塞特(7)的作品?第三次阅读我写的作品《狮子》。好极了。作品反映的不是最优秀的自我,但也是次等优秀的自我。色情是五十年代新闻业的真谛。朱丽斯说他只肯付我三百美元。猪猡!打电报给我父亲,告诉他我写了一本书,而且被出版商接受了。他给我寄来了一千美元。《狮子》表达了对麦迪逊大街的蔑视。劳达德是穷人的司汤达(8)。有必要再读读司汤达的作品。

认识了年轻的美国作家詹姆斯·雪佛。给他看了这份日记。他很高兴。我们又编写了千把字,他负责把它寄给了美国的一份评论杂志,假托是他的某位因胆怯而不敢自己寄稿的朋友写的。这篇文字印了出来。詹姆斯带我出去吃午饭以示庆祝,并告诉我,自命不凡的批评家汉斯·P写了一篇评论文章,说这部作品是堕落的。这位批评家要来伦敦。詹姆斯以前冷落过汉斯·P,因为他不喜欢他,但这一次他拍了一份阿谀奉承的电报到机场,并给旅馆送去一束鲜花。当汉斯从机场来到旅馆,他就在大厅里恭候他,随身还带了瓶苏格兰产的酒和另一束鲜花。然后他又主动作为向导带他游览了伦敦。汉斯·P受到奉承,很有点不自在。在汉斯·P在伦敦的两个星期中,詹姆斯一直不离他的左右,并洗耳恭听他的每一句话。当汉斯·P离开时,他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说:“你一定能理解,我绝对不会让个人的感情来干扰我作为批评家的天良。”詹姆斯对此回答说:“但写作是不讲道德的。”(这是他自己转述的)——“是的,是的,我看到了这一点,但伙计,你我双方交换了思想,这是重要的——是的。”两星期以后,汉斯·P又写了一篇评论,称这部作品中出现的不道德的倾向表现了一个年轻人因不满于社会现实而发的诚实的犬儒主义思想,而不是作者本人固有的生活观。詹姆斯整个下午都哈哈大笑不止。

詹姆斯有悖常理,与一般的年轻作家大不一样。他差不多一开始就表现得很天真,还有意无意地把天真当做自己的挡箭牌。但实际上他确实有点儿不讲道德。比如说,碰上一个自称要把他的作品改编成电影,并说什么“一切按照原著,只是某些地方必须修改一下”的导演时,詹姆斯会跟对方一起待上一整个下午,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嘴里呐呐地说着话,还主动提出,为了拍电影,他的作品应该作更大的、更大的修改,弄得那导演越来越坐立不安。按詹姆斯说,任何人所能提出的修改意见都没有比导演自己准备提出的意见更妙不可言,他们因此也就无法知道他是否在嘲笑他们。他离开他们时还愣头愣脑地装出感激涕零的样子,他们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受到了冒犯,从此再也不跟他联系。如果在聚会中碰到一位趾高气扬的批评家或政府官员,詹姆斯会坐到他的身边,装出诚心诚意的样子请求对方的关照,嘴里滔滔不绝地说着奉承话。聚会一结束,他就会哈哈大笑。我告诉他,他这样做是很危险的。他回答说,这并不比“一个天生正直而诚实的艺术家”更危险。“正直,”他瞪大眼睛一边搔着大腿说,“对公牛般神气的财神爷来说是一块红布,换句话说,正直是穷人的遮羞布。”我说正直毕竟是好的品质。他说:“安娜,你对那些东拼西凑的东西是怎样看的呢?你我的观点有什么区别呢?”

我承认他的话是对的。但是,有感于我们在那位年轻的美国人所创办的杂志上所取得的成功,我们决定假托一位中年的女作者的名义再写一篇东西。我们虚构这位女作者在非洲殖民地生活过几年,情感上蒙受过痛苦。这篇东西寄给了《顶峰》杂志的编辑鲁贝特,他曾经向我约过稿,要我写点“真正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詹姆斯见过这位鲁贝特,并且讨厌他。鲁贝特是位嗜酒如命、整天垂头丧气、行为乖张但头脑聪明的同性恋者。

复活节周。在肯辛顿(9)二十世纪中期修建的大街上,俄国东正教教堂的大门红彤彤地敞开着。明亮的教堂内香烟缭绕,虔诚的信徒在行跪拜礼。大厅很大,显得有些空荡荡的。几位牧师正在专心致志地主持仪式。少数几位信徒正跪在坚硬的地板上,弓着身子磕头。人数确实不多,但都是真正的信徒。这就是现实。我理解了现实。然而,大多数人都置身于某一宗教,只有少数人不信教。不信教?哦,对于不信上帝的现代人来说,这个词真令人好笑!当其他的人顶礼膜拜时,我就站在一旁。我,固执而渺小的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膝盖也在弯曲,尽管我是惟一站着的人。牧师都很严肃,很和气,都是男性。还有几个无忧无虑,脸色苍白的小男孩,看上去都很虔诚,很严肃。教堂里回荡着嘹亮的俄罗斯男性的歌声。我的膝盖软弱无力……我发现自己也在下跪。我平时一贯自我标榜的渺小而独立的个性哪里去了?我并不在乎这个。我理解了更深层的东西。我发现那几位表情严肃的牧师的影子在我的泪眼中晃动着,逐渐模糊起来。我实在忍受不了了,于是摇摇晃晃站了起来,逃出了那个地方。这里不属于我。这种庄严不属于我……我是不是再也不把自己当做一个无神论者,而是一个不可知论者?一想到那几位牧师的虔诚劲,我便觉得“无神论者”这个字眼是那么的贫乏无趣!“不可知论者”是否比“无神论者”多一层意思?鸡尾酒会快赶不上了。没关系,伯爵夫人不会注意到我的。我觉得作皮雷里伯爵夫人是件很不幸的事……她曾经作过四个著名男人的夫人,如今还不是在走下坡路吗?但我想,为了对付这残酷的世界,我们每个人都需要有个小小的面具。房间里与往常一样挤满了伦敦文学界的精英。一眼就看见了我的亲爱的哈里。我非常喜欢这些身材高大、眉毛淡淡的英国男人——他们都很高贵。在鸡尾酒会那毫无意义的喧哗中,我们交谈着。他建议我根据《战争边缘》编一个剧本,这剧本不用偏袒任何一方,只要着重写出殖民地的基本悲剧和白人的悲剧就行。当然,它反映的是真实的……与白人困惑的现实相比较,那贫穷、饥饿、营养不良、无家可归、失意潦倒又都是些什么东西呢?(他说话很机敏,充满真正的理性,这是英国男子的一种说话风格,比任何女性的说话更具直觉性。)听他说话,我开始更好地理解了自己的作品。我想起了一英里以外那座俄国教堂里的那些因尊崇更深层的真理而顶礼膜拜的人们。我的真理在哪里呢?唉,没有啊!但我已决定从今往后要把自己当做一个不可知论者,而不是一个无神论者。明天我要跟我亲爱的哈里共进午餐,并讨论剧本的事。我们分手时,他十分灵巧地捏了捏我的手,那是一种富有诗意的感觉。我回到家里,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更接近了现实。我默默地爬上那张新换了被单的床。我觉得一个人应该每天都有干净的床铺睡。哦,当你洗完澡,钻进凉爽而干净的床单,躺着等待进入睡乡时,你感官上(不是性)悄悄涌起的是一种何等愉悦的快感呀!啊,幸运的,渺小的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