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光进入黄泥街(第14/29页)
“王四麻是不是一个真……”
“嘘!不要这样大声。这几天可能要出什么事。你看,这太阳不是越烧越化掉了么?昨夜有只疯狗在谁的院子里吵了一夜。那剃头佬又来了,我在屋顶看得清清楚楚。”
“婆子死了好久了吧?”
“说是早上刚死,谁知道?好像有腐尸味儿,我刚才还闻到的。”
“我也闻到了,会不会有某种迫害的因素?”
“这是风的味儿。一刮风,黄泥街到处是腐尸味儿。也可能是早几天死的那条狗。那狗死在王厂长院子里有一个星期了,他们家里谁也不敢把它弄走,怕得不得了。”
区长看见齐婆匆匆走过,嘴里嚼着什么,腮帮子塞得鼓鼓的。
“这女人过得顺心吗?”他问。
“我院子里有一个污水坑,蚊子发疯一样长出来。你问什么?她怎么会顺心?装出来的!她耳朵里长了一只毒瘤,每天搽一种药水,内心痛苦得很。现在人人都知道了,她偏装假,口里还是嚼个不停。她一嚼,我的腮帮子就痛得不行,肿起老高。”
“马路中间挖什么?”
“种柚子树。原先挖过一次,种桔子树,后来把桔子挖了,种木芙蓉,现在又把木芙蓉挖了,种柚子。昨天挖木芙蓉的时候,挖出一只女人的手,都说是剃头的剁下来埋在那里的。市委下达绿化文件以来,有人想作个试验,把树种在厨房里,现在正在挖洞。”
狭窄的马路已被挖得稀烂,行人无法通过。区长用草帽挡着灰,一路上不停地揉眼,紧紧地靠着路边小屋向前摸索。他觉得眼里长出了许多米粒大的东西,痛得张不开。猛一抬头,看见黑色的、长得拖地的祭幛。他想辨认那祭幛上的字,但所有的字都绕着一圈晕。
乐队在棺材边上发狂地奏乐。
“有没有迫害案?”他费力地想继续刚才的思路,眼珠像刀割一样痛。他走进长春药店,买了一瓶眼药水,一连朝左眼滴了十多滴,结果是左眼完全睁不开了,只好用手巾捂着。
“王四麻这个人……是不是一个真人?”区长问齐二狗。
齐二狗脸上泛红,比比划划地说:“从前我们这里有一个剃头的,剃了满满的一罐耳朵,就藏在那边炮楼上。黄泥街落怪雨,落过三次,一次落死鱼,一次落蚂蟥,还有一次,是黑雨,黑得像墨汁。喂,据你看,黄泥街的蠢人是不是占了四分之一?那边胡三老头家的天花板缝里长一种黑蘑菇,剧毒。我亲眼看见他毒死两条狗,是拌在肉片里喂的,这老畜生。”
区长的左眼像胡桃一样肿了起来,鼻尖沁出了油珠。
“你能不能证明王四麻不是一个真人?”
“当然,什么地方都没有黄泥街复杂,这是个怪地方。比方说,现在还有人靠吃蟑螂度日呢,你听说过没有呀?这种腐朽生活难道能够允许吗?”
“吃蟑螂的是谁?我要登记一下。”
“你来,我带你去看。胡三老头的厨房里有一个地道口,夜里有一个骷髅从里面往外滚。”
“怎么可能?什么地方挖得响?”
“那是老秦家,说是要在厨房里栽一棵柚子树,这不是标新立异吗?哈,你的眼怎么啦?是火眼吧?下雨的时候弄点屋檐水洗一洗就好了。千万别点眼药!我有一个亲戚得了火眼,就是点眼药点瞎的。眼药是害人的东西!”他说着就要来掰区长的眼睛,区长连忙往后一跳。
“别动!我这是传染病。”
一只蝙蝠从屋檐掉下来,撞在区长的额头上,他的牙格格地磕碰起来。
“痛死了!这种鬼地方!”
“你千万别点眼药。今天夜里要是落雨,我帮你弄点屋檐水搽一搽。”
乐队在棺材边上奏乐。
鞭炮响起来,要出葬了。
王厂长腆着大肚子走过来。区长鄙夷地瞟了他一眼。区长是一个瘦子。
“今晚演什么片子?”区长问。
“《闪闪的红星》。”
“这是个好片子。”区长沉思了一下说,“要提倡大家看一看。”
“我看了六遍了,觉得不过瘾,还想看一遍。那里面一打炮我心里就冲得慌,好像体验到了一种东西。”
“要把黄泥街的文化生活搞得丰富多彩。”
“当然,我们已经出了一份墙报。我忘记一件事了,你跟我来。请你注意那上面,现在看见没有?不错,已经被人用黏土糊上了,但原来的确有一个洞!你听到什么风闻没有?事情真糟透了!王子光案件的备案工作,朱干事一直是在这个屋里进行的。这就意味着,三个月来,有人一直从这个洞眼里窥视,把所有的情况都掌握在手中了。现在必须宣布那份文件作废,所有的工作都得从头做起。”
“有线索没有?”区长忧心忡忡地说。
“您说什么呀,根本不可能!那件事布置得很周密,神不知鬼不觉,简直没法着手调查。我认为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怀疑对象。在我们这条街上,所有的事都是没有头绪的,我老觉得自己走进了死胡同。现在我得出一条经验:凡事适可而止。这一来,问题时常在睡梦中得到意想不到的解决。”
“这条经验给我很大启发。”
“近来我落下了一种病,我还不能确定是一种什么病。可能是一种了不得的隐患,我有这个预感。您有没有发现最近我像一匹马一样能吃了呀?我现在睡也睡不好,老要半夜起来吃。啊,你这眼怎么啦?得了这种眼病就别想好!您得去找李大婆婆,这种眼病只有她有办法。”
区长捂着眼回到S办公楼里。睡到下午,痛得实在受不了了,用冷毛巾敷也不济事,烧得眼珠像要暴出外面来。他在屋里蹦来蹦去地折腾了好久,最后才去走廊里敲隔壁的门。
“是区长呀。”朱干事蓬着头走出来。
“你替我去把李大婆婆找来。”
“治眼病?”朱干事意味深长地说,“那是一个巫婆,专门搞迷信的,有时还把人的眼弄瞎,您怎么能把自己的健康交给这种人?您这病不要紧的,拖到秋天就会好了,从前我也得过这种病,每次都是在秋天里好了的。”
“它马上要掉出来了。”区长指一指烧得血红的眼珠说。
“不要紧的,您要有信心,只要拖到秋天里……我有一个侄儿,腿上生了疮……”他还想说下去。
区长叹了一口气,又回到屋里躺下。迷迷糊糊地睡着,一做梦,就梦见眼珠暴出来了。
三
王厂长坐在家门口看那对面茅屋顶上的麻雀,一共有三只,细小的腿子在草里搔来搔去的。“要是再飞来一只,屋顶上就会长出蘑菇来。”他想。院子里的死狗昨天已派人弄走,当时他躲在房间里把门窗闩得紧紧的。但是狗身上的跳蚤留下来了,不论他站在哪里,它们总跳到他身上,乱蹦乱咬,弄得他全身都是疙瘩,发了疯地抓。狗身上的那股味儿也留下来了,撒石灰喷香水都无济于事。那味儿似乎有股渗透力,顽强得很。昨天夜里,区长半夜来敲门叫他去,要他明确表态:王四麻案件是不是一个迫害案?他记得他谈来谈去谈了许多,但归根结底只能叫作搪塞。究竟为什么要搪塞,他也不明白,可能是由于答不出。“王四麻是不是一个真人?”区长冷不防问了一句。当时他脊骨一凉,吓了一大跳。他没回答,只含含糊糊讲了一些事,如王子光与黄泥街的神秘联系啦,梦里的兆头啦,秘密陷阱的出口啦,最后他提出来:“要防止思想界的混乱。”区长很不满意,脱下袜子来烦躁地搔脚丫子。后来又拿出一个碾钵来,精心碾制一种药粉,说是用来涂在眼里的。他究竟为什么答不上区长的问题,他现在仍然没法解释。当时他只是遵循经验认为:区长并不是问他,区长提问是因为眼睛痛。也许区长竟是在考验他?他狠狠看了区长几眼,发现区长也在瞪他,脸上毫无笑意。于是他又一次断定,区长并不是问他。他记起从前有一个干部,想在黄泥街调查一个人的死亡原因,调查来调查去,什么也没查出。结果他的牙根肿起来,嘴巴都张不开了。第二天那干部就卷铺盖逃走了。他们一直谈到深夜两点,翻来覆去总是那个莫名其妙的王四麻问题。回来以后他还在床上折腾了好久才睡着,到现在脑子里还是稀里糊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