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光进入黄泥街(第15/29页)
“喂,考虑得怎么样了?”区长来了,干瘪瘪的,完全没有风度,衣服就像披在身上的麻袋。
“您的眼怎么样了?让我看看。嗐,里面全是脓,烂透了,得了这种眼病就没法好!”
“我觉得群众里面有抵触情绪。”
“你听说了女人脚上长鸡爪的事吗?毛毛雨落了两天,连被子都是溜溜滑滑的了。我老婆叨念着要烧大火烤被子,不然里面会长出些什么东西来的。”
雨落大了。
街上有一个握菜刀的男人在追赶一个蓬头女人,那女人满身泥浆,一边朝前滚一边疯喊。围着的人很多,都打着油布伞,伸长了脖子你推我挤的。
“那是干吗?”区长问。
“还不是吃蝇子的事,”王厂长紧绷着脸,“她男人不准吃,她偏半夜起来偷着吃,也不是闹了一回两回了,这种女人!”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区长边说边想心事,“为什么这些人不办一个文化学习班?”
“听说最近要拆迁,那女人吃得越发多了,”王厂长盯着街上又说,“有时白天也吃,还说不吃白不吃,到了新地方就没有吃了。自己吃不算,还带一个野男人来家一道吃。这就闹起来了,听说她丈夫要剁那男人的脚,那人已经在防空壕里躲了十多天啦。”
“岂有此理,”区长还在想心事,“为什么不办一个文化学习班?还有一件事,墙上的那个洞调查得怎样了?找出线索来了吗?我这眼皮是越发睁不开了,像青蛙一样跳呀跳的,我现在怀疑是不是癌?”
“当然,这眼病好不了。我有一个侄儿……”
“怎么会没有迫害案?”区长又唠叨起来,从他那松松垮垮的衣服里流出一股浓烈的狐臭,其间又夹着汗酸和鬼知道的什么味儿。“前些日子我们在区里查出一个大迫害案……老革命根据地的传统还要不要?请注意,我在这里的时间只有十天啦。我打算先从王四麻案件着手,然后弄清王子光的真实身份。朱干事提出的方案是唯一切实可行的,他着重强调了王子光的服装特征。当然,行动的阻力大得不可想象,连王四麻是不是一个真人都还没有作最后结论,这里面的问题别想查清,牵涉面广得不可思议,几乎黄泥街每一个人都是一个王四麻。一定要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老革命根据地的传统……对不起,我这眼不能不去看了,我总怀疑是不是癌?最近两三天我不会来。”他捂着眼,那眼不停地滴下水来。
吃蝇子的事已经闹完了,街上空空荡荡的,王厂长用昏浊的眼珠凝视着张灭资屋顶上那盆脓疮似的仙人掌。
“有没有迫害案?王四麻是不是一个真人?”王厂长自言自语地、大声地嚷了出来,声音干巴巴,又空空洞洞,把他自己都吓一大跳。原来区长在作一种演习?是不是有一种危险的暗示?他说到癌,那是不是一种影射?也许根本就没癌,只不过是虚张声势?坐了一会儿,他吐起唾沫来,唾液很酸,舌苔又厚又重。
“只有十天啦。”朱干事像一只乌鸦一样从什么地方飞来,轻轻地落在他的脚边,“迫害案的事你心里有没有底呀?这一次我很没把握,心里有一种要犯错误的预兆,我正在搜索一些蛛丝马迹的材料。区长的意图不可捉摸,一举一动神秘莫测……”
王厂长噗地一下吐了最后一口。
“也许召开一个群众大会,让大家来诉一诉?”他卑谦地低下蓬乱的头,垂下两只大手。
王厂长讥讽地瞪着他:“想当场抓获罪犯?这办法好!人家意想不到!呸!这些跳蚤,饿疯了!”
“我看最近这风刮得有点不同,像是不会停了的样子。”朱干事不露声色地说,“整天呼呼地响,我常常梦见自己站在悬崖峭壁上。昨天有一只怪鸟掉在我们厨房里,叫了一夜,我老婆整整一夜没合眼。那鸟现在还在叫,我们今天是在卧房里煮的饭。下面有人反映,有人并不往垃圾站倒垃圾,还是倒在街上。后来抓住一两个乱倒的人,他们反而强辩说,垃圾站里的垃圾早满啦,什么垃圾站,摆样子罢了。这几天我心里乱得很,你知道,关于保密工作的事,我遇到麻烦了,有人死死地盯上我啦。我苦苦地想了好几个晚上,有几回觉得有了一点线索,但每次都被一些小事打断了。比如老鼠的鼓捣啦,比如刮来一股冷风啦,比如鞭炮一响啦,总之我现在不抱什么希望了,颓唐的情绪笼罩了我。”
“你听说了微服私访的事吗?我看这里面有些蹊跷,请想一想,突然就——微服私访?”
“我现在对任何事都心灰意冷了,颓唐的情绪笼罩着我。”朱干事缩成一团,蹲在墙根下。
“那也许是区长的怪脾气,不然就是阴险的小人给他出的主意,我想很快就会有一个眉目了。我的身体内最近出现了一种变化,恐怕是一种凶险的病症,我查过医书了,很像。我夜夜梦见死,找李大婆婆算了一下,她说是相反的意思,不过也许她是撒谎,这种女人你没法相信她的话。自从王九婆死了之后,我再也不敢接近死人啦,只要从死人边上经过一下,我身上就起疹子。乱倒垃圾的是谁?”
“谁知道呢,都是底下的人抓的,他们自己也稀里糊涂的。好像是两个人,一问呢,又说没这回事,也许是说的抓了两只猫。”
“把破坏分子捆起!”
区长看眼去了三天。
王厂长抓起人来。
抓到第三晚,流言就出来了。
许多人收到匿名信,信封都一式用牛皮纸做成。信上说,黄泥街已有十个人脚上长了鸡爪,这些人都伪装得很好,穿着大头皮靴,外面一点也看不出痕迹。
有一天,来了一个法师。法师一屁股坐在邮局的石阶上,放下一个细长的装满了东西的布袋,脱下布鞋大声敲打,向着过路的人嚷嚷:“这条街无聊得很!”后来他问倚在门框上的电报员:“喂,这里有没有白老鼠?”电报员立刻脸上变了色,嗫嚅了半天才说:“您,大概是医生吧?发瘟疫的时候,来过一个医生。人死得真多,像蚊子一样,轻轻一拍就倒下去了……”
法师在酒店里坐到傍晚才离去,喝了许多酒,步子蹒跚得厉害。他的布袋遗落在酒店的桌子底下,店员打开一看,满满一袋子河沙,沉得提不动。
剃头的暴眼忽然又出现了,在街上转来转去的,深更半夜,用剃刀在每一家的窗棂上敲得笃笃直响,把人吓坏。天亮时人们从床上爬起,第一件事就是冲过去检查门闩和窗闩的牢度。
“黄泥街有一个大的阴谋颠覆活动在酝酿中。”王厂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