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第13/16页)

“真是世事莫测。”马库斯喟叹道,“那时我还小,你,还有库尔特的那帮朋友,你们对我来说就像天神一般。我一直渴望加入你们,和你们一起干一番事业。但转眼间,命运更迭,我们真的坐在一起共事了。对我来说真是莫大的荣幸,所以,请你认真考虑。你想好了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我想你家里应该配有电话吧?”

亚力克斯点头。

“你看,给你的都是最好的。对了,还有一件事。你和亚伦同志交流的时候,真的只聊了你的书,没有其他的?”

如果出版社真的隔墙有耳,那么这个问题就是一个圈套。

“不止。我还问了他为什么去年要从秘书处辞职。”

“噢。”马库斯轻快地答道。通过了另一个考验。“那他是怎么说的?”

“他谈了他作为民族主义者的一些感受吧。他认为统一社会党应该更维护德国人民的利益。”

“是的,我之前也听过他的这种论调。”

“就这么多了。”亚力克斯直视马库斯的眼睛,道,“他是一个虔诚的共产主义教徒。”

“这是你的评价?”

“是的,他是一个纯粹的共产主义信仰者。我很确定。”

“还记得我刚刚跟你说的吗?不要完全笃信任何一个人。”马库斯调笑道,“不过也许你是对的。来日见分晓吧。晚安。能有机会和你交流,实在是我的荣幸。当初谁能料到今天的局面呢?”

亚力克斯目送车子渐行渐远。来日见分晓。行至楼梯口,亚力克斯突然停住脚步,无法再往前迈哪怕一小步,只能倚靠在旁边的墙壁上,似乎他的膝盖已经力竭,不堪重负。事到如今,究竟该如何自处?兴许他能在被迫去做不愿做的事时脱身,但如果他永远都无法从这片泥沼中逃脱呢?为斯大林高颂赞曲,还有监视、刺探、背叛身边人——这些是苏美双方都期望他做的事情。他心知肚明,到最后他肯定得妥协。马库斯说“好好考虑”,但有谁能够真的拒绝这样一个来自党内的要求?拒绝会令人生疑,那是他最不愿见到的事情。“向他们展示你的价值”,言犹在耳。

他的呼吸愈发急促。如果坎贝尔不设法接他回美国,任由他悬在这里等着掉进马库斯的陷阱里,他该如何?一点儿疏忽,便是绝境。但是,现在又有谁能离开这个已经被四面封锁的柏林呢?苏联人随时能将他的丹麦护照像弹开小昆虫一般挥至一旁,忽略无视。如今他就是他们的私有财产。成为马库斯的线人将是他的另一次越界之举。他第一次越界时,手里举着一把枪。马库斯是否已经找到并询问过那个老妇人?她的证词无疑会拉紧套在马库斯那个倒霉同事脖颈上的那条绳索。好在,马库斯如今深信他现身吕措夫广场只是机缘巧合。

亚力克斯猛地转头顺着楼梯望向楼上——有声音骚动。二楼除了他家,其他公寓都还处于空置状态,除非楼上弄出的声响大到能穿过两层楼传至一楼。他本能地踮起脚尖,战战兢兢地上楼。埃里希让外人进屋了吗?但门底缝隙里并没有漏出一丝灯火的光亮。门里又传来响动,但很快又归于平静。不,是某个人的说话声,正与无形的空气对话。亚力克斯趴在门上静听,一片沉寂,而后那个说话声再次响起,是埃里希的声音。只有零星几个凌乱的单词,但语气里充斥的悲切痛苦直击人心。语不成句,几乎是在呜咽啜泣,似乎有人正狠狠地拧掐他的胳膊,引起剧痛。亚力克斯轻缓地转动门把,发现门仍锁着。所以,房间里确实只有埃里希一个人,但他的动静已足以惊动任何一个好奇心强烈的邻居,令他无所遁形。

亚力克斯取出钥匙开门,打开客厅的吊灯,漆黑的卧室里又传来一声含糊不清的呻吟。亚力克斯走进卧室,坐在床边,试图唤起睡梦中的埃里希。突然,埃里希恐慌地叫喊出声,双眼紧闭,声音里饱含惊惧。

“嘘嘘嘘,埃里希。没事,是我。”埃里希手心粘腻,额发已被冷汗浸湿,“只是做梦而已。”

埃里希睁开双眼,盯着亚力克斯,眼神空洞茫然,盈满泪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会对我做什么。”

“嘘,没事了。”亚力克斯放缓语气,近乎耳语。

“但是我做不到,一开始的时候我真的做不到。”

“什么做不到?”

“朝那些妇女开枪,我真的做不到。没有人逃命,她们就那样呆呆地站在那里。为什么她们不跑呢?那样就会像是……像是狩猎,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排成一排站在深坑里。一群接一群。就是没有人试着逃走。”

“深坑?矿井那儿吗?”亚力克斯问道,试图理清弄懂埃里希混乱的话语。

“不,不是。”埃里希的眼神终于聚焦,他紧紧地攥着亚力克斯的袖口,“不是在矿井,是在那之前。我们命令那些人挖出几个大坑,然后就地把他们射死。舒尔茨说,这是相当肮脏的勾当。但我们不得不做。动手之前他们会先给我们喝几口伏特加,给我们壮胆。你知道吗,看着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心里真是……那种滋味……所以我们开始互相帮助……”

“谁动手的?”

“我们,我们这些士兵。他们说总要有人来做这件事,然后就落到我们头上了。一开始我真的下不去手,但我又不禁想起违抗命令的那些惩罚。所以我不得不鼓起勇气。”

“鼓起勇气开枪。”亚力克斯说道。

埃里希点头:“直到再没有人……”

“然后呢?”

“然后我们会把坑填埋回去。不过不是我们,是其他士兵。开了枪的就可以不用做这个。你知道舒尔茨是怎么说的吗?他说这活儿得一整天才干得完。他们不会给我们颁奖章,但是……”埃里希仰头看着亚力克斯,“他说我们应该感到自豪。”

亚力克斯僵硬在当场,耳边萦绕回荡着尸体接连倒地的声音。他轻轻掰开衣袖上埃里希的手。到底每个人都发生了什么,经历了什么?

“现在,我偶尔会梦见那些情景。”埃里希说,“梦见他们的眼神。我扣下扳机之前,他们看着我的眼神。”

亚力克斯转开视线看向别处,既惊惶又沮丧。这就是那个他赌上一切伸出援手相助的男人。弗里兹的儿子。

埃里希将脸埋进枕头。再次回到那个时空,置身萦绕不去的噩梦里。“那些小孩都紧紧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我们的工作也简单些。有时他们会把脸藏进衣服里,那样我们就可以不用看到那些小脸了。有一次,在他们一个个都倒下之后,我们看到有一个小孩在人堆里匍匐爬行——不知怎么地,我们没击中他——所以舒尔茨走到坑边,自己动手解决了。他开了两枪,确保万无一失。”他的声音有些飘忽,“那个晚上我们喝了很多很多的伏特加。那时我收到了什么你知道吗?我收到了艾尔斯贝特的来信。在信里,她说她能想象我在这冰天雪地里正经受着怎样的痛苦折磨。苏联总是那么寒冷,但每一个德国人都很感激我们,感激我们的勇敢。我那时就在想,我该如何告诉她真相,告诉她我们做的那些肮脏勾当。我没办法告诉她,没办法告诉任何一个人。舒尔茨说,我们不可以泄密。”埃里希转过身面对亚力克斯,“你不会跟苏联人报告吧?说我把这些告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