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分(第6/10页)
但马库斯不同,他只要略一思考,便能领悟其中深意——他的表情已变得警觉起来。他之前已讯问过她,并将她视为唯一线索,他能够清晰辨明老妇人言辞间精微差异之处。亚力克斯能感受到马库斯直直落在他背上的敏锐眼神,纸终究包不住火,难道他的谎言终究于今日走到尽头?亚力克斯转身,发现马库斯和其他人都停住了脚步,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一室沉寂无言。马库斯脸色惨白,目不转睛地死死盯着身后某处。亚力克斯循着他的视线,见到了另一个老妇人,她站在秘书台边上,面容枯槁,形销骨立,正仰着头同样专注地凝视马库斯,神情略微茫然,随后一阵抽气声,眉峰紧锁,泫然欲泣。
“马库斯?”她低语道,脸上不受控制地有些抽搐,“马库斯……是你吗?”
“母亲。”他低声呢喃道,一动不动地呆愣在原地。
妇人轻轻点头,泪盈于睫。
“母亲。”又是一声悲诉,身体仍然僵硬,还没从母亲死而复活的震惊中平缓过来。
她踟蹰着迈开走向他的第一步。满室死寂,众人皆放下手头工作,安静揪心地看着他们。
“马库斯,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张开双手,“你在这里做什么?”
马库斯一言不发,仍旧沉浸在震撼惊骇,甚至是有一丝恐惧中,难以平复。她终于走近了,一步一步仿佛迈过了几十年的时光,终于来到了她心爱的儿子身边,但她却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拥抱了他一下,便立刻缩退了回去,好似马库斯是个易碎的瓷娃娃。
“马库斯。”她举起手轻抚马库斯的脸颊,动作轻柔得似乎很难感觉到掌下皮肤的温度,好像一个盲人在触摸感受一幅画,“我的天!你那时还是个孩子,还是个孩子……”眼泪开始如雨水般漫溢,“他们是怎么跟你说的?”她问道,双手颤抖着摩挲他的鬓发。马库斯纹丝不动,似乎连双眼都凝固了。妇人哽咽道,“没关系,等会儿你再告诉我。”
“母亲。”马库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尝试着让眼前的幽灵变得真实或者让它离开。
身旁的两个警察终于有所动作,领着波兰妇人离开了。亚力克斯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紧张得喘不上气,但马库斯已无心注意这些细节,脸颊上那双手已令他神智无存,魂飞天外。
“马库斯,你已经认不出我来了吗?让我抱一抱你,好吗?”她倾身依偎进马库斯的怀中,双臂环抱着他,侧过头将脸颊紧贴在他的胸膛。当她转头时,视线毫不意外地落到亚力克斯的身上,一瞬间的迷惑惘然之后,试探着叫道,“亚力克斯?亚力克斯·迈埃尔?”
“恩格尔夫人。”亚力克斯笑着点了点头。
“你之前不是去了美国吗?”
“是的。”
亚力克斯这个局外人的声音仿佛一道魔咒,唤回了马库斯已不知飘荡至何处的心绪,他不自在地挪动身体,从母亲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好似一种军人独有的政治正确。
“竟然能在这里和你重逢,实在是太惊喜了。母亲,你现在待在哪里?”礼貌得体的言辞口吻,带着对陌生人般的疏离。
恩格尔夫人迷糊地反问道:“我待在哪里?”语气透着一股哀伤,一个她本应该清楚地知道答案的问题。她转身,羸弱无措地望向一个站在旁边的男子。
“恩格尔同志会暂时待在中央秘书处的招待所。”男子答道。
她恋恋不舍地说:“我不能和马库斯住在一起吗?”
“如果你们两个都愿意的话,等过一段时间,你们加深对彼此的了解之后,也许可以安排你们一起住,何况马库斯同志也需要一点儿缓冲时间。”
“加深对彼此的了解?还有谁能比我了解他吗?”话音刚落,她便注意到了马库斯正一脸警惕,仿佛在看一个标本,“好吧,你说的没错,这样的安排很好。”
“她还是……”马库斯向男子发问,话说到一半便停下了,迟疑道,“我的意思是……”
他的母亲抢先答道:“你想说犯人吗?不是,我已经被释放了。”说着,她松开手,带着一丝怪异的兴奋炫耀说道,“我有身份证明的。”
“我只是陪同护送她来见你一面,确保她安全到达而已。”男子说,“恩格尔同志的刑期已经被全部减免了。”
“对。他们已经给我发放了身份证明,所以应该错不了,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突然决定赦免我。我曾是人民的敌人,忽然间我又不是了,事情就是这样。”她再次伸手轻抚马库斯的脸颊,“他们将我带离你的生活,缺席你的整个成长过程,接着我就莫名其妙地踏上了归程的火车。还好,一切都结束了。”
“恩格尔同志……”
“噢,抱歉。我不是有意……”她蜷缩微颤着往后退了两步,“我不是故意说这些的,是我大意了,我没有想要……”彷徨如一只鼓翼正欲高飞,却突然断了翅膀的小鸟。
“你先前是因散布反革命言辞入罪的。”马库斯以警察公事公办的严肃口吻冷静陈述着,“这段时间你积极进行自我改造,党里肯定是认为你已经……”马库斯没再说下去。
恩格尔夫人睁大着双眼讶异地望着马库斯,没想到他竟会说出这样的话语。
“对,就是这样。”她平静道,“积极自我改造。”
亚力克斯看着远处波兰妇人面前缓缓关上的电梯门,暗自松了一口气,还好她没有认出自己,毕竟在柏林,这样的粗呢大衣统共能有多少件?
马库斯的秘书正朝他们走来,她红着脸羞愧道:“抱歉打扰您,长官。是萨拉托夫少校的电话,我已经告诉他你在……”
马库斯扫视四周,这才意识到所有人都在盯着他。“母亲,我必须回去工作了。”他几乎是如释重负地说,“等会儿我再来看你,那时我们再好好聊。”
“好的,我等你。”
“亚力克斯会陪你去招待所。”马库斯眼神明亮自得,这下也能顺便送走亚力克斯,“看到他回来是不是很开心?感觉就像回到了从前。”恩格尔夫人凝视着他,没有开口,仿佛他在说着另一种陌生的语言。
“亚力克斯,这样安排可以吗?”无可挑剔的官方口吻。
“楼下有车可以送他们。”
“很好。”说完,马库斯扭头欲走,却又迟疑了下,毕竟这一幕重逢戏码似乎还未完全落幕,观众还在期待一个深情的拥抱。于是他转向他的母亲,一时间竟有些迷茫无措,最后也是伸出双手握住母亲纤细的胳膊。“母亲。”他说,“你现在一定很疲累吧。”
“疲累?”
“先去好好休息一下,我等下来找你。”他的声音变得柔软,语气也带了稍许私密,仿佛换了个人,“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