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分(第7/10页)
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坚冰上的裂隙又扩大了些许。随后,马库斯放下胳膊,头也不回地朝电话走去。
恩格尔夫人坚持要走楼梯。
“我知道这很愚蠢,但是一坐电梯,我就会忍不住回想起那些被闪禁的日子,暗无天日,而且只能站着不能坐下。”
“在监狱里吗?”
她点头,说:“是一种惩罚手段,叫隔离盒。”
“为什么会受罚?”
她略微讶异地看着亚历克斯,回答:“为什么?不为什么。受罚需要理由吗?”
后面有两个穿着制服的男人在楼梯平台处赶上他们,恩格尔夫人立马闪身紧贴着墙壁让他们通过。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他们是警察吗?”
“国家安全部门,都是德国人。”
“他在这里工作?他也是这个部门的一员?”她眼睛瞪得滚圆,流露出难以遮掩的忧虑。
亚历克斯无言以对。
“马库斯……”她喃喃自语着。
走到街上,她立刻连续深吸了几口气,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我现在总是觉得很冷。”冬日阴郁的阳光中,她的脸颊苍白如死灰,毫无生气,如同他初来柏林的那天早晨,也是如此,难觅生机。
“你之前被他们送到了哪里?我这么问是不是太唐突了?”
她耸肩道:“一个临近镍矿的苦力营,在诺里尔斯克,常年酷寒难耐。不过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她抓住亚历克斯的手腕,问道,“他为他们做什么工作?他真的是他们中的一员吗?”
“我不清楚。”
“你不清楚?”
“他没告诉过我,不过我知道他刚刚升职,这是他跟我讲的。”亚历克斯说,“所以他可以帮到你。”
“帮我?”
“认识这样一个有影响力的人对你在柏林的生活会很有帮助。”
“当我看到他,特别是他那身制服的时候,我竟心生畏惧。”她叹了口气,“作为母亲,怎么可能会害怕自己的孩子呢?而且你看到了吗,他也很惧怕我,好像我是疾病传染源似的,一与我接触就会被我传染。”
“他只是很意外而己,而且众目睽睽之下,他有些慌张失措。毕竟这么多年没见,之后熟悉了就好了。”
“但他现在已经成为了他们的一部分,不止是护卫,而是执行者。”她眼神空洞,与其说是在与亚历克斯交谈,倒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他还活着吗?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们会对他做些什么?他是否和我一样受尽他们的折磨?但我从未想过他竟被训练同化为他们的一分子。”她直直地盯着地面,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看向车子,那位护送她来的男子已经打开车门在等着她了,“好吧,我的马车,感觉像灰姑娘似的。他问我‘你还好吗’,难道他看不出来我好不好吗?天哪,我早该料到这一切的。”半晌,她抬头问亚力克斯,“抱歉,我都忘了问你,你父母他们还好吗?”
亚力克斯摇头轻叹。
“也是,犹太人……但你回来了。”没有疑问,只有满满的担忧。她环顾四周,叹道,“我也回来了,但那又如何呢?他已经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而其他人都已经不在了,库尔特、我的朋友艾琳娜,所有人。库尔特被杀了之后,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远离纳粹,远离这里即将发生的一切,我只想带着马库斯离开。是我带着他踏上那趟火车,是我告诉他,前路有多美好。”
*
这个月马丁已经为亚力克斯安排了一场大学演讲和一个广播访谈,现在又十万火急地希望他代替因为流感而卧病在床的安娜·西格斯同布莱希特一起参加一个广播节目。马丁劝说道:“你知道的,很难才能预约到布莱希特参加节目,你不用担心,只需要很随意地聊聊你的流亡生活,仅此而已。也许这样的安排会呈现更好的节目效果,毕竟西格斯同志从未在美国生活过,她只去过墨西哥,而听众都想知道美国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布莱希特会告诉他们的。”
马丁看着亚力克斯,有些措手不及,“你这是什么意思?噢,你刚刚说的只是在开玩笑吗?拜托,广播节目非常重要,请你务必严肃对待。”
布莱希特的一贯主张已然足够严厉刁钻。他认为资本主义令芸芸众生与世间万物皆无可避免地走向堕落,将所有的一切都拖到市场贸易的泥沼中。“生活绝不是交易。”布莱希特如是说。亚力克斯暗笑,这是布莱希特众多台词中最具价值的一句,若不回味必是巨大的遗憾。他完全可以想象到听众在收音机前若有所思地点头,郑重庄严如国会议员,装出一副对布莱希特的措辞主张理解透彻的样子,虽心中迷茫困顿,却不敢叫他做明确解释。布莱希特还说,加利福尼亚就是最好的例子,虚伪空洞,是贩卖灵魂的绝佳市场。
广播结束后他们在车站旁的一家酒馆小酌几杯,环境污浊,烟雾弥漫,布莱希特却如鱼得水,一派轻容自如。远离了麦克风,他又变回那个熟悉的布莱希特。
“所以现在我们也是文化攻势的一分子了。”布莱希特一字一顿地强调道,“当他们在图谋些什么的时候,总喜欢先让艺术家们打头炮。你瞧眼下当局的宣传,‘德国文化的回归’。不过这对《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还是有好处的。他们想要营造出鼎盛的文化氛围,而我们又恰好明天开始公演,再合适不过了。等你看到海伦娜的表演你就知道了,简直太梦幻了。昨晚我们在亨利希斯多夫钢铁厂为工人们进行了封闭式表演,他们个个屏气凝神,专心致志,全场观众席上一点儿杂音都没有。这还只是工人而已。”
“那么你觉得他们到底图谋些什么呢?”亚力克斯思忖着问道。
布莱希特摆弄着手上粗短的雪茄,狠狠地吸了一口,说:“你听说亚伦的事情了吧?”
亚力克斯点头默认。
“如今这种局势,最好的做法就是保持安静,安心写作。等一切过去了,至少你还有作品在手。”
“至少你有剧目公演。”
“呵,在他们眼里,我是不会给他们惹麻烦的。”
“那亚伦就会吗?”
布莱希特看向窗外,“苏联人在清理门户这件事上总有一股莫名的狂热,而他们的追随者则更加糟糕,你看看乌布利希就明白了,苏联人一句话,他马上双膝跪地奋力擦除那些所谓的‘污物’了。”
“所以这就是他们图谋的?清理门户,整顿家风?”
“你想想这多有用,一把好扫帚可以扫除肃清多少渣滓障碍,政见不合的、挡道的,或者那些野心太过膨胀的,‘呼’的一声通通消失,而后党内又回归一片清明的大好景象。而现在轮到统一社会党来做这样的清理工作了。或许也是对他们忠诚度的考验,看看斯大林拍一拍掌,他们到底能蹦多高。德国的这些新掌权者,在他们还只是祭台侍者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们了,格罗提渥、皮克,还有昂纳克,他那个时候还只是个小男孩。现在你再瞧瞧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