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分(第8/10页)

“祭台侍者?”

布莱希特点头,说:“而现在他们已经摇身一变,成为传教的神父了。你没看出来吗?今日已不同往日,眼下的德国、未来的德国都再没有市场交易了。”

“是吗?你应该每天早上去国会大厦门前看看的。”

布莱希特没有理会亚力克斯的反驳,挥了挥手中的雪茄。“现在这儿就是个教堂,而神父的职责是什么呢?捍卫信仰,根除罪孽,绝不容忍质疑的声音。教堂一旦建成,其他一切皆会崩裂倒塌,无生存之地。我一直都在思考这些事情,我了解这些人。所有的早期皈依者都是年轻人,其中的一些会被送往莫斯科的神学院深造,最终进化为虔敬忠诚、毫不动摇的信仰捍卫者。倘若有人提出疑虑,你猜会发生什么?他们会失去手中的权力,最后信仰本身会解体崩溃。而现在,有人举手提问了。亚伦或许就是那个人。”他皱眉道,“他辞职抗议,可他究竟在反对什么呢?信仰本身?也许他只是不满散播信仰的神父,但在他们看来,疑问一旦发端,谁知道会传布撒播到多远的地方。没有一种信仰能从满声置疑中幸存,所以,乌布利希们绝不允许疑问的声音存在,不然他们还能怎么做呢?他们为保卫这座教堂而顽强生存,还有谁能像他们一样纯洁无辜?”布莱希特扯起一抹淡淡的微笑,伸出手指指了指上方,“除了这些从不犯错的机器。罗马、莫斯科,其实本质都是一样的,不是吗?所以,现在该轮到宗教法庭粉墨登场了。之后,一切又会重归正轨。”

“但亚伦燃烧的火焰已然灼痛人心。”

“这个比喻……你希望我怎么做呢?”

“帮他一把。”

布莱希特透过缭绕青烟凝视着亚力克斯,“你心里清楚,这很难。看看那些大教堂,真实的教堂,教廷在过去的几百几千年间犯下了如此多的罪孽,而如今呢?依旧圣歌悠扬,巍峨矗立。我们不是神父,我们只是艺术家,只有适应环境,方能存活。”

“问问那些被绑上火刑柱的勇士,这么做是否值得。”

布莱希特斜觑了亚力克斯一眼。“你可不要忘了,现在可比以前好多了。纳粹不仅是神父,而且还是资本主义者,简直是恶中之恶。”他苦笑道,“至少现在只是神父而已。”

亚力克斯喟叹道:“好吧,妥协、适应环境总是没错的。那么,你的史诗剧场理论又意欲何为呢?”

布莱希特摊手耸肩。“没错,为了生存有时候不得不屈从于权威。”他轻指太阳穴,说,“但这儿,永远不会做出妥协。”他望向亚力克斯,问道,“那你呢?接受几个广播采访,写写小说,付出的代价并不大,难道不好吗?”说着,将酒盏中的白兰地一饮而尽。

“他被控叛国罪,绝不仅仅是开除党籍这么简单,他会入狱,甚至……”

布莱希特盯着指间空杯,缄默不语。

亚力克斯追问:“假如他们要求你出庭指证他呢?”

“他们不会的。”布莱希特微微挪动身体,局促不安,“乌布利希不会同意的,他压根儿就不信任我,他认为我一半时间都是在开些不正经的玩笑,呵,说得好像他分辨得出什么是玩笑话似的。在他眼里,我是个不安定因素,因此还是只把我当作一项政绩来夸耀稳妥一些。”

“在公开场合,谁的意见能激起一点儿水花?”

“你在暗示些什么?写信给《新德国》的主编,慷慨陈词一番?现在已经开始了。你还记得美国的那个委员会吗?一旦开始,除了躲闪避开,别无他路。”布莱希特又满上酒杯,“我现在全身心都灌注在我的戏剧上了。”

*

亚力克斯在普伦茨劳大道搭乘地铁回家,希图好好准备演讲稿,没承想到家才几分钟,桌上的电话便响了。

“亚力克斯吗?你现在有时间外出散散步吗?”

是迪特尔的声音,但粗哑生硬了许多,以防有人正在监听,很难清晰辨认出是他。

“没问题,随时都可以。”亚力克斯飞快应道,“我现在就可以出门了。”

“非常好,等会儿见。”

亚力克斯在水塔处左转,顺着小山直行,路过墓地往格赖夫斯瓦尔德大街走去。迪特尔从未主动给他打过电话,肯定是有急事发生,或许是埃里希又高烧不退了。亚力克斯在白雪公主塑像旁,正欲像往常一样点根烟,但迪特尔几乎同时出现在身边。

“埃里希没事吧?”

“他很好。是其他事。”

“什么事?”

“贝尔维附近的施普雷河段发现了一具尸体。”

“在英占区。”亚力克斯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

“是的。尸体被发现时身着苏联制服,我的老朋友,甘瑟,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便来向我寻求建议。至少这一次我们很幸运。你想不想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已经鉴定识别出尸体的身份了吗?”

迪特尔摇头,“还没有,但我已经认出来了。尸体已经在水里泡了很久,但即便如此,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当然了,马雅可夫斯基现时正身处威斯巴登,所以我也没有向他点破尸体的身份。”

“他们通知苏联方面了吗?”

“没有。我让甘瑟先把尸体随便装进一个抽屉,并记在马克斯·马斯特曼的名下,直到我了解清楚事态,再采取下一步行动。他也不想惊扰警方,如果你告诉他们你发现了一具尸体,他们必定会为它的司法管辖权吵翻天。甘瑟认为这只是一桩发生在贝尔维附近的谋杀案,正好在他的辖区内。我跟他说了我会帮他解决,我们是老同事了。”

“谋杀案?”

“是的,他的头部曾被硬物击伤,几乎粉碎,必定是人为所致,不可能只是恰好滑倒并撞上岩石。所以现在你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吗?他怎么可能同时身在两个地方?”

“他从未在威斯巴登出现过。”

“当然了,他的尸体浸泡吸满了水,不可能只是刚被丢进河里。所以,说他在威斯巴登是你的主意?”

“马克斯·马斯特曼是谁?”亚力克斯思忖着问道,没有理会迪特尔抛出的问题。

“什么?就是无名氏的意思,没有特指哪个人。所以,这个变节的消息是你授意编造出来的吗?”

亚力克斯点头默认了。

“为什么这么做?”

“马雅可夫斯基一失踪,所有的焦点自然都集中到艾琳身上,我觉得放出这个消息能够给她争取一丝喘息的空间,做一个被他遗弃的情人总好过成为一个窝藏他的同犯。”

“那么事实上,她窝藏过他吗?”

“没有,而且她完全不知道马雅可夫斯基到底怎么了。”他盯着迪特尔,“我相信她,但苏联人就未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