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12/14页)
但我刚想到这儿,就迫不及待地替她辩护起来。贝拉不是坏人。那张照片是故意栽赃,关于她父亲的故事也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史迈利就是这么说的。这次行动被暴露可能有一百种不同的途径,而贝拉与其都毫无瓜葛。我们的行动安全很严密,但还没有我想象的那么严密。我的前任就是个贪污犯。在无中生有地编造情报员的同时,他会不会也顺带着出卖了几个人?即使他没这么干过,勃兰特说漏洞可能出在我们这边,而不是他那边,这难道真的一点儿都不合情理吗?
现在,我可不想让你以为那天夜里年轻的内德独自躺在小床上,仅凭一己之力就解开了乔治·史迈利日后竭尽全力才破解的一连串背叛之谜。某个情报来源可能是故意栽赃,栽赃可能被忽视,经验丰富的情报官员也可能做出错误的决定——所有这一切都用不着圆场五楼大门里面的那个叛徒出手帮忙。这一点我知道。我不是个孩子,也不是圆场那帮面色灰败的阴谋论者中的一员。
尽管这样我仍然在苦苦思索,我们任何一个人要是被疑心是否还忠于自己的情报部门,都会这样。我用底层工作人员的视角,把从圆场听到的各种小道消息拼凑在了一起。传言提到了莫名其妙的失败、一再发生的丑闻,以及美国表兄对我们越来越感到恼火。毫无意义的机构重组,白白消耗精力的勾心斗角,参与者今天还是非凡人物,明天就辞职不干了。有些可怕的传言称,能力不足被当成了重大背叛的证据——还有令人不安的证据表明,真正的背叛反倒被视为能力不足,轻描淡写地处理掉了。
如果真的有成长这回事,可以说在那天晚上的某个时刻,我一下子跨进了成熟的行列。我意识到圆场和其他所有的英国机构都一样,而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它躲在封闭的房间里安全地玩着自己的游戏,却拿别人的生命来冒险。不过,能认识到这一点我感到很高兴。这种认识让我重新对自己的行为担负起了责任,而在此之前我总想把责任推到别人的头上。如果说我的职业生涯迄今为止都是在“服从”与“自主”之间不断斗争,你可以说“服从”一直占着上风。但那天晚上我越过了某种界限。我下定决心,从那个时候开始我要更多地关注自己的本能和愿望,少去管那些看似无法抛却的束缚。
我们在安全公寓见了面。如果说还能找到一块中立地带的话,也就是这儿了。贝拉对灾难仍然一无所知。我只跟她说勃兰特被召回英国了。我们马上就做了爱,做得不顾一切,做得饥渴难耐。然后我等待着激情过后两个人平静下来,好开始我的盘问。
我调皮地逗弄着她的秀发,贴着她的脑袋把头发抚平。然后我用双手把头发向她的脑后拢,粗粗地挽成一个发髻。
“你这个样子看起来很严肃,”我说着吻了吻她,两手还拢着头发,“你这么梳过头么?”我又吻了她一下。
“我还是小姑娘的时候梳过。”
“那是什么时候?”我说,我们俩的嘴唇还贴在一起,“你是说在认识塔德奥以前?什么时候啊?”
“一直到我逃进森林之前。后来我把发髻弄掉了。有个女人用刀帮我割掉的。”
“你这样梳头时拍过照片吗?”
“在森林里我们没拍过照。”
“我是说以前。你原来像个严肃的淑女的时候。”
她坐起身。“怎么了?”
“告诉我就是了。”
她那双几乎没有颜色的眼睛注视着我。“上学时学校给我们拍过照片。怎么了?”
“是集体照?班级照?什么样的照片?”
“怎么了?”
“告诉我吧,贝拉。我得知道。”
“学校给我们拍过班级照,还拍过办证件用的照片。”
“什么证件?”
“身份证。办护照用的。”
她指的并不是我们所说的护照。她指的是在苏联境内通行的证件。任何一位自由的公民如果没有这种护照,连马路都别想过。
“是正面的照片?不带笑容的?”
“对。”
“你的旧护照搞到哪儿去了,贝拉?”
她不记得了。
“你穿着什么衣服?拍照的时候?”我亲吻着她的乳房,“肯定不是露着胸脯喽。是什么衣服?”
“我穿了件衬衫,上面有蝴蝶结。”
“贝拉,听我说,你好好想想,在家乡有没有哪个同学、男朋友或是亲戚,手里还有你头发往后梳的照片?有没有什么你能通信或者联系上的人?”
她瞪着我,想了一会儿。“我姑姑。”她气鼓鼓地说。
“她叫什么名字?”
她告诉了我。
“她住在哪里?”
在里加,她说,和雅内克姑父一起。我抓起一个信封,让还光着身子的贝拉坐到桌前,写下他们的详细地址。然后我把一张普通信纸放在她面前,口述了一封信,让她一边翻译一边写到纸上。
“贝拉,”我拉着她站起身,温柔地吻了吻她,“贝拉,还有件事你得告诉我。除了你们自己镇里的学校,你有没有在别的学校念过书?不管是什么学校。”
她摇摇头。
“没上过假期培训班?特别学校?或者是语言学校?”
“没有。”
“你在学校学过英语吗?”
“当然没有。要不然我就能说英语了。内德,你怎么了?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些愚蠢的问题?”
“雏菊号在海上出事了,”我说道,仍然面对面看着她,“遭到了枪击。勃兰特没受伤,但有其他人被打中了。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我们明天要飞回伦敦,你跟我一起去。他们得问我们一些问题,查清到底是哪儿出了岔子。”
她闭上双眼,身子颤抖起来。她张开嘴,发出了无声的尖叫。
“我相信你,”我说道,“我想帮你,还有勃兰特。这是真话。”
她慢慢回过神来,头枕在我的胸口开始啜泣。她又变成了一个孩子。也许她始终都是个孩子。也许在帮助我成长的过程中,她已经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我带来了为她准备的英国护照。她自己根本没有国籍。夜里我让贝拉留下来和我待在一起,她像个快要淹死的孩子似的紧紧抓着我。我们俩都是一夜无眠。
在飞机上,她还握着我的手,但我们之间已相隔千山万水。后来她说话了,我从来没听过她用那种声音说话。那是一种坚定的、成年人的声音,透着悲伤和幻灭的意味,让我想起了像女巫一样在岛上向我发出警告的斯黛芬妮。
“Es ist ein reiner Unsinn.”她说道。纯粹是胡扯。
“你指什么?”
她抽回了手。那并不是在生气,而是一种看破世情的绝望。“你们让他们下去趟水,然后等着看会出什么事。要是他们没被打死,那他们就是英雄。要是他们被打死了,那他们就成了烈士。你们根本没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却鼓动我们的人自相残杀。你们想让我们干什么?发动起义,杀死苏联压迫者吗?要是我们这么干了,你们会过来帮忙吗?我看不会。我觉得你们现在做这些事,是因为你们不能什么都不干。我觉得你们对我们根本没有任何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