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第12/50页)
四
周末缓慢悠长、温暖闲适。斯特莱克又坐到窗前,抽着烟看下方丹麦街上熙攘的人群。他腿上摊着案件报告,桌子上放着警方案宗。他正在筛选那些乱糟糟的信息,把仍需要进一步调查的事罗列出来。
他盯着一张十八号楼正面的照片出了一会儿神。那张照片是卢拉死后第二天拍的。跟以前相比,屋子正面似乎有了些微变化。但在斯特莱克眼中,这变化却是巨大的。他时不时凑到电脑前面。第一次是为了找迪比·马克的经纪人,第二次是查看阿尔布里斯的股价。他的笔记本摊开了放在旁边,摊开的那页上全是被删减过的句子和问题,还有他那密密麻麻、又尖又长的笔迹。突然,手机响了。他看都没看便接了起来。
“啊哈,斯特莱克先生,”电话里传来彼得·吉莱斯皮的声音,“真谢谢你接电话啊!”
“噢,你好,彼得,”斯特莱克说,“他让你周末也上班?”
“我们有些人没得选,只能周末上班哪!工作日打给你电话,你从来没回过。”
“我很忙。干活呢。”
“懂了。这是不是说我们很快就能拿到钱了?”
“但愿吧。”
“但愿?”
“是啊,”斯特莱克说,“再过几周,我应该就能给你点儿了。”
“斯特莱克先生,你真是让我震惊!你答应每个月都还钱给罗克比先生的,可你现在已经欠了这么多——”
“我没钱,拿什么还你。如果你再等等,我应该能全部还给你。没准儿还能一次性付清。”
“这恐怕不行。除非,你按时还掉这些——”
“吉莱斯皮,”斯特莱克盯着窗外明亮的天空,说,“我们都知道,老乔尼不会因为他这个只有一条腿的战争英雄儿子还不起贷款,导致他的男管家少了几个子儿买浴盐,就起诉他。再过几个月,我会还他钱的,连本带利!他可以把钱塞进屁眼里,或者一把火烧了,随他高兴!告诉他,这就是我说的。不过现在,给我滚他妈的蛋!”
斯特莱克挂断电话,很高兴自己其实并没生气,心情依然愉快。
他坐在罗宾常坐的那把椅子里,继续工作到很晚。睡觉前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在“牛津康乃馨酒店”这个地名下画了三条横线,并把“J·P·阿杰曼”这个名字重重地圈起来。
整个国家都在缓慢地朝选举日迈进。周日,在便携电视机上看完当天候选人的失态表演、激烈对峙和各种承诺后,斯特莱克便早早地上床睡觉了。国债已经大到令人难以想象的地步。不管谁赢,肯定都会削减预算,大幅削减。而且,有时候党派领袖还会花言巧语,就像为斯特莱克做手术的医生小心翼翼地告诉他,他或许会觉得有点儿不舒服。对即将到来的伤害,谁都不会切身体验。
周一早晨,斯特莱克去坎宁镇赴约。他约了卢拉·兰德里的生母马琳·希格森。这场见面得来着实不易。布里斯托的秘书艾莉森打电话,把马琳·希格森的电话告诉了罗宾。然后,斯特莱克亲自拨通了她的电话。打来电话的陌生人不是记者,这显然让她很失望,但她一开始还是表示愿意见见斯特莱克。接着,她朝办公室打了两次电话:第一次是问罗宾,这位侦探会不会付她到市中心的车钱,结果被告知不会。第二次电话是她愤愤不平地要求取消见面。于是,斯特莱克再次打电话过去,试探性地问是否可以在当地酒吧见她。接着,一通怒气冲冲的电话留言再次取消见面。
斯特莱克不得不第三次打电话给她,说他相信自己的调查已经到了最后阶段。
他说,毫无疑问,把证据呈给警方之后,肯定会引发进一步的轰动。所以,现在他认为如果她不帮忙,那媒体的狂轰滥炸将把她排除在外。一听这话,马琳·希格森立刻嚷嚷着她什么都说。所以,斯特莱克便决定纡尊降贵,周一早上去她建议的那个“军械库啤酒花园”见面。
他乘地铁到坎宁镇站。车站位于金丝雀码头商业区。这里时髦的未来派建筑就像一排排拔地而起的闪亮金属块,它们的体积就跟国债一样庞大,一眼望不到头。然而,没走几分钟,他便远离了那片光鲜的世界。那里不乏金融家们居住的高楼大厦,但挤在这繁华之地中的坎宁镇,呼出的就是贫穷和腐败之气了。斯特莱克早就知道坎宁镇,因为那个告诉他布雷特·弗尼住址的老朋友曾经就住在这里。他背对金丝雀码头商业区,顺着巴尔金路朝下走,经过一栋大楼。楼上挂着一个广告牌,上面写着:“为社区杀人”。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一定是有人擦去了第一个字母。[1]
[1] “为社区杀人”原文为“Kills 4(for)Communities”,加上被擦除的“S”,则是“社区技能培训”(Skills 4 Communities)。
“军械库啤酒花园”在英国典当有限责任公司旁边,是一家低矮宽阔的酒吧,几乎被刷成纯白色。室内装饰崇尚实用性。
陶土色的墙上挂着一排实木挂钟,一张图案生动的红地毯,这便是所有的装饰了。除此之外,屋内还有两张巨大的台球桌、一条进出方便的长吧台和为闲逛的酒徒留出的大量空地。眼下才上午十一点,酒吧里只有一个小老头坐在角落里,还有一位愉快的女服务员。女服务员管唯一的客人叫“乔伊”,并为斯特莱克指了通向后面的路。
所谓的啤酒花园,其实是个非常糟糕的混凝土后院。这里堆了很多箱子,还有一张坚实的木桌。桌旁的白色塑料椅里坐着个女人,翘着一双肥腿,手上夹着的烟正好跟脸垂直。院子的高墙顶端还有铁丝网,勾在铁丝网上的一个塑料袋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墙外是一大片漆成黄色、阳台上堆放着各种显眼杂物的公寓楼。
“希格森太太?”
“叫我马琳吧,亲爱的。”
她微微一笑,用一种了然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她灰色拉链外套下是件粉红色莱卡背心,下身是条紧身裤,裤脚离灰白色的脚踝只有几英寸。她脚上蹬着一双脏兮兮的人字拖,手上戴了很多个金戒指。一条肮脏的发带将已经白了几英寸的金发束到脑后。
“我能请你喝点儿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