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第47/50页)
空气中弥漫着莱姆花的味道,但也没能完全盖过消毒水的气味和身体的腐朽之气。这些气味让斯特莱克想起他在医院里度过的那几个月。当时,除了无助地躺在那儿,他什么也干不了。这里的大飘窗抬起了几英寸,清新温暖的空气和远处孩子们的嬉闹声都飘进房间里。从这里望出去,正好可以看见沐浴在阳光下的梧桐树顶。
“你就是那个侦探?”
她的声音很轻,断断续续的,吐字也不怎么清楚。斯特莱克本来还想,不知布里斯托有没有将自己的职业告诉她。真高兴,她已经知道了。
“嗯,我是科莫兰·斯特莱克。”
“约翰在哪儿?”
“他还在办公室。”
“又是办公室,”她嘟囔一声,继续说道,“托尼给他的工作太多了。这不公平。”她迷迷糊糊地看向斯特莱克,微微抬起一根手指,指向一张小漆凳,“坐那儿吧。”
斯特莱克看到她褪了色的虹膜里有丝丝白线。坐下来之后,斯特莱克注意到,床头柜上还摆着另外两张镶在银质相框里的照片。突然,他像触电般看见了十岁的查理·布里斯托:胖乎乎的小脸,留着鲻鱼式发型。他这副穿着尖领校服、打着大领结的模样,就那样永远地留在了八十年代。当时,他还跟自己最好的朋友——科莫兰·斯特莱克挥手道别,说复活节之后再见。照片里的他,跟那时候一模一样。
查理照片旁是另一张稍小一点的照片,照片里是一个非常标致的小女孩:一头乌黑的长卷发,大大的棕色眼睛,穿着海军蓝校服。这就是卢拉·兰德里,那时她还不到六岁。
“玛丽,”布里斯托夫人唤道,声音还是那么微弱,护士急忙赶过来,“能给斯特莱克先生来点……你是要咖啡?还是要茶?”她问斯特莱克。可斯特莱克的思绪已经飘回到二十五年前。他想起阳光灿烂的花园,查理·布里斯托,这位金发碧眼、举止优雅的母亲,还有冰镇柠檬汁。
“来杯咖啡就好,非常感谢。”
“真抱歉,没能亲自为你准备,”布里斯托夫人说,“但正如你看到的,我现在根本没有自理能力,只能依靠陌生人的怜悯度日。就像可怜的布兰奇·杜波依斯[1]。”说话间,护士已经“咚咚咚”地走开了。
[1] 名剧《欲望号街车》中的女主人公。
她闭上眼睛,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仿佛在全神贯注地感受体内的疼痛。他看在眼里,突然很想知道她的病到底有多严重。她说话时,他分明感觉到一丝微弱的痛苦,莱姆花的香气都无法掩盖的一股腐朽气息。他很好奇,同时也明白,布里斯托的大部分时间一定都在照顾她。
“约翰怎么没来?”布里斯托夫人闭着眼,又问了一声。
“他被公事绊住了,这会儿在办公室呢。”斯特莱克又说了一遍。
“噢,对,对,你说过了。”
“布里斯托夫人,我想问您几个问题。如果问题涉及隐私或惹您不高兴,还希望您能原谅。”
“如果你和我一样,也经历了那么多事,”她静静地说,“你就知道再也没有什么事能伤害到你了。叫我伊薇特吧。”
“谢谢。我做点儿笔记,您不介意吧?”
“不,不介意。”然后,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掏出钢笔和笔记本。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就先谈谈卢拉是怎么来到这个家的吧。您收养她时,知道她的背景吗?”
她手搭在被子上,被动而无助地望着那张照片。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她说,“亚力克可能知道。但即便如此,他也从没跟我说过什么。”
“你因为什么觉得他会知道一些?”
“亚力克遇到什么事都喜欢刨根问底,”她说,回忆让她露出一丝笑容,“要知道,他可是个非常成功的商人。”
“但他从来没和你提过卢拉的家庭是什么样的?”
“噢,没有,他不会那样做。”她似乎觉得这样说有点奇怪,“我希望卢拉成为我的孩子,只是我一个人的孩子,懂吗?
如果亚力克真的知道些什么,也会为了保护我而选择什么都不说。如果某一天突然有人来要回卢拉,那我肯定会受不了的。我已经失去查理,我太想能有个女儿。失去她……噢,想到这个……”
护士端着一个托盘回来了。托盘上放着两个杯子和一盘巧克力味波旁饼干。
“咖啡一杯,”她欢快地说,把杯子放在斯特莱克身旁的床头柜上,“还有一杯柑橘茶。”
随后,她又风风火火地离开房间。布里斯托夫人又闭上眼。斯特莱克啜了口黑咖啡,然后问道:“卢拉死前在寻找亲生父母,对吗?”
“是的。”布里斯托夫人闭着眼答道,“当时,我刚被诊断出患有癌症。”
她顿了会儿。斯特莱克放下咖啡,磕出一声轻响。远处广场上孩子们的笑闹声从窗外飘进来。
“约翰和托尼为此很生卢拉的气,”布里斯托夫人说,“他们认为她不应该在我重病时去寻找生母。发现的时候,肿瘤已经恶化了。我只能直接接受化疗。约翰很照顾我,他开车一趟一趟把我送到医院,并在我最难过时来陪我。就连托尼都来关心我。可卢拉却只关心……”她叹了一口气,睁开黯淡无光的双眼,寻找斯特莱克,“托尼总说她被宠坏了。这应该是我的错。
你知道,我已经失去查理,所以,我总尽力宠着卢拉。”
“关于卢拉寻找亲生父母这事,你知道她进展到什么程度了吗?”
“不,我不知道,因为我很害怕。她应该也知道,这事会让我多么不高兴,所以没跟我提太多。我知道她找到了妈妈,当然了,这都得拜媒体所赐,真可怕。那个女人简直跟托尼料想的一模一样。她根本不想要卢拉,真是个很坏、很坏的女人。”布里斯托夫人低声说,“但卢拉还是一直去见她。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做化疗,还开始掉头发……”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斯特莱克觉得,她或许希望他别再继续说了。然而,他还是残忍地问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