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斯科姆·霍克(第10/19页)

“嗯,不管怎样,”布里尔说,“不管你怎么拼,问题不是我们要多少,而是你有多少!我们就觉得是这样!”

其实,布里尔就是这样认为的,毫无遮掩,毫无伪饰,毫无托词。他想要一切,而且,想竭尽所能地多要。这种贪婪,这种兽性的、不加掩饰的贪得无厌不但没有使人们对他防备有加,反而把人们吸引到了他跟前,更让人觉得他诚实,由此对他和他的生意有了坚定的信心。这也许是因为此人从不弄虚作假的缘故:他公然嬉笑怒骂地向世人说出他的企图——审视、评判之后,世人便带着和这个意大利人一样的信念离开——人们都觉得布里尔是“一个好人!”就连我那个经常对他这个同事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的舅舅,也对他怀有一丝奇怪的敬重,一种尖酸而深厚的好感:当我们单独在一起时,他就会回想起布里尔说过的话,他坚毅、线条流畅的脸上又会现出那种熟悉的怪相,他会禁不住怪异地大笑起来,虽然拼命克制,但还是忍俊不禁地笑得嘴巴、鼻子直哼哼,露出那几颗大板牙来。“哼!哼!哼!哼!哼!……当然!”他盯着骨节粗大的指尖,沉思地攥起手,鼻子呼哧呼哧地说——“当然,他只是个可怜、无知的家伙!我觉得——不,没错,我的确认为布里尔这辈子连半年学都没上过!——真的!”我舅舅巴斯科姆会突然停下来,咧着嘴,带着他那一贯的怪笑猛地转过身,锐利的眼睛热切地盯着我:他的视线突然从他自己那神秘的世界中转移出来,从承载他的思绪和情感、远离现实的世界中转移了出来,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极不寻常,令人惶恐。他的眼睛是灰色的,敏锐而苍老,一只眼睑下垂得很厉害,虽然没有影响他的视线,但却使他的表情时常显得十分阴险。“——真的!”说到这儿,他的声音变成了不紧不慢、倾诉般的低语,“(哼!哼!哼!哼!哼!)真的——这个人真——他告诉我的——哦,真恶俗!真恶俗!真恶俗!我的孩子!”我舅舅低语着,闭着眼睛,在狂喜中哆嗦着,仿佛想起了什么极其下流、难以启齿的事情。“你能想象,你能想到这种情况吗,哪怕他有一点儿,有一丝丝的体面和教养!是的,一点没错!”他坚定地说,“我想,对此是毫无疑问的!他从一开始就是个不折不扣的低贱、卑微的可怜虫!……这根本算不上他的耻辱!”巴斯科姆舅舅赶忙说道,他仿佛突然想起自己的话里可能带上了势利的痕迹。“哦,绝不,绝不,绝不!”他大声说,长长的胳膊向上挥舞着,好像要把空中的缕缕烟雾一扫而光。“我国的一些杰出人士——一些国家领导人,也出自于这样的环境。确定无疑!确定无疑!毫无疑问!真的!”——说到这儿,他转过身突然看着我,眼睑下垂的眼睛看起来很阴险。“林肯是贵族吗?他的父母有钱吗?他出身名门吗?我们这个州的前任州长,现在的美国副总统,也不是在养尊处优的环境中长大的!才不是呢!”舅舅大声地说,“他来自节俭、朴素的佛蒙特州牧场,他的本色一点都没变,至今他仍是老样子——最俭朴的人!世界上最杰出的人,毫无疑问!”

他又严肃地沉思起来,眼睛失神地盯着骨节粗大的指尖,像往常一样,我又注意到他沉思时那个庄严的脑袋——那个额头高高、瘦削、孤独的脑袋,这个脑袋不仅在思想上,甚至在外形轮廓上,都和爱默生的脑袋惊人地相似,透出一种深刻、孤独的热情——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从未见过这么伟大的脑袋,这个脑袋清晰地书写着人类孤独的历史,人的尊严、伟大和绝望。

这时,他又一脸严肃地看着他又瘦又大的指关节沉思着,我又注意到,正如我常常会注意到他在沉思时大脑里的那种尊严——一个自以为文化修养很高、贫瘠且孤独的灵魂,一个在思想和肢体上都会表现出来的灵魂。在其深奥孤独的灵魂里,有着和爱默生惊人的相似之处——在这种时候,我觉得那是我见过的最伟大的灵魂,明显地载着人类孤独、庄严、伟大和绝望的历史。

“是的,先生!”巴斯科姆马上又说,“当然,他是个粗俗的家伙,他有时候说的话真是,哦,恶俗!恶俗!恶俗!”我舅舅嚷嚷着,闭上眼睛大笑,“哦,恶俗,太恶俗了!……不过(哼!哼!哼!)你时常不由自主地因他而发笑,因为他太……哦,我能告诉你的,我的孩子!……哦,恶俗!恶俗!”他往下摇着脑袋嚷嚷着。“太粗俗了!……太恶俗了!”他低声地、有点狂喜地说道。

这种恶毒的言语,我知道,是他极为珍视的,至少在一次重要的场合调用过,并且因其未能帮助他而感到遗憾。那次巴斯科姆舅舅高举着双手,深情地忏悔自己的无能:“噢,要是布里尔在这儿该多好!——要是我能有他的口才那该多好!——那他就可以用他那恶毒的言语来助我一臂之力了!”

事情是这样的:几年前,我舅舅带他的妻子去佛罗里达过冬,他在那儿租了一间小屋。他选的那个地方虽小但却很温馨,离一座大城市只有几英里远,不在海边,而是在内陆几英里处。好处之一是那里有一条小河,或者说是半岛的一个小水湾,但也会有潮水的涨落。这个温馨的地方很小,只能负担得起一个小教堂和一位牧师,这位牧师也是当地人。那年冬天,此人生病了:他不能去教堂布道了,于是他的那一小帮子追随者就四处寻找可能代替他的人,他们获悉巴斯科姆舅舅以前曾当过牧师。于是,他们就来找他,问他能否去任职。

“哦,上帝,不!”巴斯科姆大声地嘲弄道,“天哪,不行!我做梦也没想到会碰上这种事!我是一个彻底的不可知论者,都二十年了。”

那群人茫然地看着他。“嗨,”带头的一位教区居民说,他是来自东部沿海地区的人,长得很瘦,“我们大多数人都信长老会教,我不知道那有什么关系。在我看来,我们相聚在这里,都崇拜上帝,我们需要一位牧师,不管他来自哪个教派。只要能说到做到,”他说,“我想我们最终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哎呀,我敬爱的先生!”我舅舅轻声冷笑道,“你要是觉得不可知论者和信长老会教的人没什么差别的话,你真应该马上去找一位医生,看一下你的脑子是不是正常。不行!”他有气无力地叫道,“我不能赞成我不知道的信仰!我没有信仰就不能去装腔作势!我不能鼓吹自己并不信仰的教义!先生,你真是为难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