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9月(第7/10页)
日子一天天过去,奥利芙等待着特雷莎沉默的外壳自行破裂。这种沉默是哈罗德最大的噩梦。他觉得人应该说话,应该把痛苦讲出来。他几近疯狂,试着强迫躺在他房子里的女孩袒露情绪。但奥利芙确信这一刻就要来了——她几乎可以闻到空气中特雷莎耻辱的洪水,在那道卧室门后汹涌,很快就要决堤。
哈罗德说等特雷莎好转了就把她送回农舍安顿,他们一家要离开西班牙前往直布罗陀。至于艾萨克,他既然已作出了选择,也只能自食其果了。奥利芙躺在自己阁楼的床上努力想睡着,她几乎无法想象一条正常的人行道、一座枝繁叶茂的公园、柯曾街的石板屋顶和雨天潮湿的伯克利广场。回到伦敦不仅跨越了国境线,也跨越了一道精神边界。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愿意。伦敦或许会以另一种方式让她窒息。假如奥利芙诚实地面对自己,她会承认这里的生活有着某种积极性,尽管随时可能死去。
她开始觉得自己应该为艾萨克的消失负责。他从果园离开的那晚是那么生气,临走前还喊了一句“祝你好运”。初到此地还是在阳光稀薄的一月,艾萨克把手放在那只鸡上,现在看来是多么遥远的事。奥利芙记得他折断鸡脖子的时候自己的愤怒。他给予了她那么多,而她回报他了吗?不,她觉得并没有。当她试着回忆他的双手抚摸她的情形,她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
“你觉得艾萨克逃走了吗?”有一晚萨拉问她,那天客厅里只有她们两人。哈罗德在自己的书房里,特雷莎仍躺在楼上。
奥利芙摩擦着双臂,木柴越来越少,他们给自己规定了每天的用量。“我不知道。”
“我肯定他逃走了,”萨拉道,“我可以肯定他跳上了火车。”奥利芙注意到母亲的气色有多好,虽然物资贫乏,特雷莎的创伤也可能会吞噬所有人。似乎所有这些压力最终赋予了萨拉某种决心。
“你想离开吗,利芙?”萨拉问。
奥利芙从破旧的萨拉的衣服上拉出一根线头。艾萨克毕竟是对的。他们来到这里,并且会再次上路。“不,”她说,“这里是家。”
那天深夜,奥利芙听到有人在敲她的房门:“是谁?”
特雷莎拖着步子走来,在门口徘徊。她比以前还要瘦,她的头发长出了一点点,但更令奥利芙宽慰的是特雷莎眼中的决心。
“你知道你父亲在说什么吗?”特雷莎问。
奥利芙躺回床上:“他说了很多事。”
“他说起了西班牙人的宿命论。”
“别理他。”
“他说的事一点儿都不公平。”
“我知道。”
“他是不是觉得我们都没有努力反抗?”
“他没这么想。他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现在很不安全。”
“我知道,特雷。”
“你应该离开。”
“我不会离开你。”
“你留在这里不是为了我,小姐。我知道你为什么还待在这里。”两个女孩互望着对方,“他不会回来了。”特雷莎说。
奥利芙在床上坐起来:“不一定。”
特雷莎笑了,声音嘶哑而苦涩:“所有人里,你最该擦亮眼睛。”
“谢谢你。我想说它们已经亮瞎了,比已经回去的英国人亮多了。”
特雷莎慢慢地走进房间,手扶在《露菲娜与狮子》顶部。“我哥哥搞破坏了。”她说。
“对村子?”
“对这个屋子。”
“什么意思?”
“我想跟你道谢,”特雷莎说,“谢谢你把我从乔治和格雷戈里奥那里带出来。”
“我不可能不这么做。”
“我试着反抗过。”
“我知道。”
“但很难。就像你在跟自己打仗。有时候我都不明白我们为什么非要这么做。我们为什么非要反抗?”
“如果你走了,奥利芙——我可以跟你一起走吗?”
奥利芙犹豫了。她父亲不打算带特雷莎一起走:“你有文件吗?”
特雷莎下意识地用手摸摸自己额头上开始结疤的地方:“没有。”
她们沉默了一会儿。“让我打点一下。”奥利芙说。
“打点是什么意思?”
奥利芙下了床走到她身边,把双手放在特雷莎的手臂上:“你需要一本新的笔记本记单词了。过来,我不会伤害你。我会很小心的。”
她让特雷莎坐到床边上,用一把从父亲的梳妆台上拿来的剃刀,缓缓地剃掉特雷莎头上剩下的几丛头发。她给特雷莎擦止痛药的时候,特雷莎坐着一动不动地看着床,听着远方马拉加的枪声。
“这都是我哥哥的错。”特雷莎阴郁地说。
奥利芙手中的剃刀停在特雷莎脑袋上空:“其实我们都太傻了。你可以怪罪你父亲,而他会怪罪政府,政府又怪罪前政府。我不觉得艾萨克是故意让你遭罪的。”
“艾萨克关心这片土地,却忘了自己的家。”特雷莎道。
“艾萨克是个好人。”
“你是这么想的吗?”
“他有良心。”
特雷莎大笑起来。
“你知道你哥哥在哪里,是不是?我保证不告诉任何人。我只想知道。”
特雷莎又转身面对窗外,肩膀下垂:“你最好还是不要知道。”
她听到一记咔嚓声。她惊恐地回头看到奥利芙剪去了自己一大把头发。“你在干吗?”特雷莎说,奥利芙又剪去了一大把。
“你觉得我是在这里胡闹,是吗?”奥利芙说。
“别剪头发,住手。”
特雷莎过去抓剃刀,但奥利芙拿它对着她,警告她不要过来。她开始对着头发一通乱砍,一绺绺浓密的淡褐色秀发飘落地面。特雷莎不解地看着她。“现在轮到你给我剃头了。”奥利芙说。
“你疯了。”
“不,我没有。我到底怎么做才能让大家把我当回事?”
“同样的发型不代表你有同样的悲痛。”
“特雷莎,照我说的做。”
特雷莎小心地剃掉奥利芙头上剩下的头发,尽力隐藏自己的眼泪。她记不起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在人前哭泣了。她想起调包到画架上的第一幅奥利芙的画,圣贾丝塔变成了《麦田里的女人》。艾萨克认定是她动了手脚,因为她在生锈的大门后面目睹了两人接吻,因此出于嫉妒报复他,让他没有机会一展身手。特雷莎不得不承认,看到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确实在当时伤害了她,让她觉得被排除在外,被忽略了。虽然她没法说明具体原因,但她也清楚她的冲动之举,还有更深的原因,跟艾萨克并没有关系。那是特雷莎自己也不太理解的事。最接近的解释是,那是她给自己系上了一条纽带,还希望奥利芙得到对等的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