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 索尔兹伯里(第14/17页)
“我很高兴父亲现在感觉已经大好了,”我最后又说了一遍。“现在我真的最好还是回去了。就像我说的,现在的情况真是瞬息万变。”
他又继续看了自己的手背一阵子。然后才缓缓地道:“真希望我对你来说是个好父亲。”
我轻轻一笑道:“真高兴您现在感觉好些了。”
“我为你感到骄傲。一个好儿子。希望我对你来说也是个好父亲。但我想我并不是。”
“恐怕我们现在真是忙得不可开交,不过我们可以明天早上找时间再聊。”
家父仍旧望着自己的双手,仿佛对它们略有些恼怒似的。
“真高兴您现在感觉好些了,”我又说了一遍,然后就告退了。
*
来到楼下,我发现厨房里几乎是一片混乱,而且总体来说,各级员工无不笼罩在一种极端紧张的气氛当中。不过,我很高兴地记得,到大约一个钟头以后的晚宴时间,就我的团队而言,展现出来的就唯有高效以及专业性的镇定自若了。
看到那座富丽堂皇的宴会厅高朋满座的场景,总是让人过目难忘,那天傍晚就是如此。当然了,略显美中不足的是那一排排鱼贯入场、清一色身着晚宴礼服的绅士们在数量上超过女性的代表太多,整体的氛围未免显得有些过于严峻;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当年餐桌上方悬挂的那两盏巨型的枝形吊灯还是以煤气为燃料的——整个大厅因此都笼罩在一片清浅而又柔和的光晕之中——不像电气化时代以后的灯光那样亮得刺眼。在会议期间那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晚宴上——大部分来宾预计第二天用过午餐后就将动身离开——在座的来宾已经卸去了那在前几天里显而易见的大部分矜持和拘谨。不仅是闲谈更加随心和大声,我们发现斟酒的频率也显著提升。从专业的角度来看,晚宴进行得可说是相当顺畅,并无任何明显的差池;宴会临近结束之时,爵爷起身向众位宾客致辞。
他首先向在座的所有来宾表示感谢,因为在前两天的讨论当中“虽不时有令人振奋的坦率陈词”,却也始终秉持友好的精神以及乐见“善”最终获胜的意愿。他在前两天中亲眼目睹的团结一致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之预期,他确信,在次日上午举行的“总结”会上,与会者必将达成充分共识,承诺各自都将在瑞士即将举行的重要国际会议之前采取有效的行动。大约正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不知道他是否事先就已计划好要这么做——爵爷开始缅怀起了他的故友卡尔-海因茨·布雷曼先生。这实在是个小小的不幸,这一直都是爵爷心念系之的一个话题,而且他一提起来就会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或许有一点也该说明,即爵爷从来就不是那种可以被称为天生演说家的人,所以没过多久,整个宴会厅就响起了坐立不安的嘁嘁喳喳声,这表明听众们已经渐渐失去了耐心。说实话,到了爵爷终于把话讲完,敦请诸位来宾全体起立为“欧洲的和平与正义”而干杯之时,那种嘈杂的程度——或许也是大家尽兴畅饮的结果——在我看来已经迹近于失礼了。
众人纷纷再次落座,闲谈重又开始启动之际,突然响起一阵颇有权威性的指节敲击桌面的声音,杜邦先生已经站了起来。立刻,室内全都安静了下来。这位显赫的绅士以近乎严厉的目光环视了餐桌周围的众人一眼。然后他说:“我希望我并没有僭越在座的某位绅士所肩负的职责,不过迄今为止我还没有听到任何人提议大家共同举杯感谢我们的主人,最可敬、最仁厚的达林顿勋爵。”现场响起一阵喃喃的赞许声。杜邦先生继续道:“在过去这几天的时间里,大家在这幢府第里讲过了很多令人感兴趣的事。很多非常重要的事。”他稍作沉吟,此刻的宴会厅里一片肃静。
“有很多言论,”他继续道,“非常含蓄甚或坦率地批评——这个措辞还不算是言过其实——批评了敝国的外交政策。”他再次稍作沉吟,神色相当严峻。你也许都会以为他动怒了。“在这两天当中,我已经几次听到对于欧洲当前异常复杂的情势所做的详尽而又睿智的分析。不过恕我直言,还没有一种分析对于法国为什么会对其邻国秉持这样的态度表现出真正的理解。然而,”——他伸出一根手指——“现在不是进行此类辩论的时候。事实上,在过去的这几天当中我一直都刻意地避免参与这类辩论,因为我来到这里主要是为了倾听的。现在请容许我告诉诸位,我在这里听到的不少意见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过诸位也许要问了,这印象到底有多么深刻呢?”杜邦先生再度稍作沉吟,以一种近乎悠闲的态度挨个儿扫视了一圈所有注视着他的面孔。最后他才继续道:“先生们——还有女士们,请原谅——对此我已进行过反复的思考,我希望借此机会推心置腹地跟诸位交个底:尽管对于如何解读欧洲目前的真实现状,我本人与在座的诸位之间仍然存在着分歧,尽管如此,对于大家在这次会议中所提出的要旨,我深为信服,先生们,既为其正义性又为其务实性而深深信服。”一阵既宽慰而又欢欣的喃喃低语传遍了餐桌周围,可是这时杜邦先生却稍稍提高了嗓音,压过这阵窃窃私语继续道:“我很高兴向在座的诸位做出保证,我保证竭尽个人的绵薄之力,努力促成法国政策的重心之改变,以期符合本次会议的多数意见。而且我将赶在瑞士会议之前及早地采取行动。”
宴会厅里响起了阵阵掌声,我看到爵爷跟大卫爵士交换了一个眼色。杜邦先生举起手来,不知道是表示接受还是阻止大家的掌声。
“不过在我接下来向我们的主人达林顿勋爵表示感谢之前,我还有件小事不吐不快,希望能在此一抒胸臆。诸位也许有人会说,在餐桌上把自己胸臆中的东西吐出来可是有些失礼之举。”这句话引来了热情的欢笑。“不过我在这类事情上一直都是直言不讳的。这就像一定要正式地、公开地向达林顿勋爵表示感激之情一样,是他将我们召集到这里,并使得目前这种团结一致、友好善意的精神成为可能的;同样,我也相信一定要公开地谴责任何跑到这儿来滥用主人的殷勤好客,一门心思只想着散布不满和猜疑的宵小之辈。这种人不但在社交场合令人厌恶,在我们现今的社会气候之下更是极端危险的。”他再次稍作沉吟,整个宴会厅里再次鸦雀无声。杜邦先生继续语气平静、从容不迫地道:“对于刘易斯先生我只有一事不明:他那令人憎恶的行径在多大程度上代表了美国当局的态度?女士们、先生们,那就请容我斗胆一猜吧,因为对于这样一位几天来已经充分地展现出其欺诈水准之高的绅士,我们是没办法指望他能给我们提供一个诚实的答案的。所以,我也就只能姑且一猜了。当然了,如果德国不再继续赔款,美国自然会很关心我们对其债务的偿付能力。不过在过去这半年当中,我也曾有机会跟不少位高权重的美国人士直接讨论过这个问题,依我看来,该国对这一问题的看法要远比他们这位在座的同胞所代表的观点高瞻远瞩得多。我们所有这些关心欧洲未来福祉的人尽可以但放宽心,因为事实上刘易斯先生现在的影响力——我们该怎么表述呢?——已经是今非昔比了。您也许会觉得我这么丝毫不肯假以辞色未免过于不近人情,但事实上,女士们、先生们,我已经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了。您瞧,我并没有把这位绅士一直以来对我说的那些话原样搬出来——关于在座的每一位。他所说的那些话,其技巧是如此拙劣低能,其态度是如此厚颜无耻,其内容是如此粗鄙下流,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不过谴责的话已经说够了,该是我们表示感谢的时候了。那就请跟我一起,女士们、先生们,我们一起举杯敬达林顿勋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