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 索尔兹伯里(第15/17页)

杜邦先生在讲这番话的过程中,一直都不曾朝刘易斯先生的方向看过一眼,也确实,大家在向爵爷敬酒致谢、再次落座后,目光也似乎全都刻意地避免朝那位美国绅士看去。一种令人难堪的沉默一度笼罩了宴会现场,然后刘易斯先生终于站起身来。他的脸上仍习惯性地堆满了亲切的笑容。

“喔,既然每个人都发表了讲话,我不妨也来说上两句,”他说道,听他的声音明显是已经喝得很不少了。“对于我们的法国朋友刚才的那一番无稽之谈,我没什么话好说。对那样的言论我根本就不屑于理会。有多少人都曾妄图将此谰言强加到我头上,我见得多了,但让我来告诉诸位吧,先生们,这也不过是枉费心机。枉费心机罢了。”刘易斯先生突然停住了话头,一时间似乎不知该如何接下去才好了。终于他又笑了笑,继续道:“如我所说的,我不会再在我们那位法国朋友身上浪费时间了。不过事有凑巧,我倒确实还有几句话想说。既然我们现在都这么坦诚相见了,我也就实话实说吧。你们在座的诸位先生,恕我直言,你们全都不过是一群幼稚的梦想家罢了。你们要是不这么一门心思地想着掺和影响全球的那些重大事务的话,你们其实还都挺有魅力的。就拿我们这位善良的东道主来说吧。他是何等样人呢?他是位绅士。这一点我相信在座的没有任何人会反对的。一位典型的英国绅士。正派,诚实,用心良苦。可是这位爵爷却是个外行。”他在这个字眼上面略作停顿,并且环顾了一下众人。“他是个外行,而如今的国际事务已经轮不到这些外行的绅士们插手了。这一点,你们这些欧洲人越早明白越好。诸位在座的为人正派、用心良苦的绅士大人们,让我问你们一句,你们知道你们周围的这个世界正在变成什么样子吗?你们可以出于你们那高贵的本性治国理政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只不过当然啦,你们这些欧洲人似乎都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像我们善良的主人这样的绅士仍旧相信,他们就该去瞎掺和那些他们根本就不懂的事务。这两天以来,在这儿说了多少蠢话和废话。用心良苦、天真幼稚的蠢话和废话。你们这些欧洲人需要专业人士来掌管你们的事务。你们如果仍旧执迷不悟,很快你们就要大难临头了。举杯吧,先生们。让我们一起举杯——敬专业精神。”

现场一阵惊愕,寂然无声,没有一个人动弹。刘易斯先生耸了耸肩膀,举起酒杯向所有人照了一圈,一饮而尽,坐了回去。达林顿勋爵几乎马上就站了起来。

“我本不希望,”爵爷道,“在我们这济济一堂的最后一个夜晚陷入无谓的争执当中,因为这是个欢庆胜利的时刻,大家本该好好享受一下的。不过正是出于对您这种观点的尊重,刘易斯先生,我感觉就更不应该把它当作某个街头怪人的演说那样置之不理了。让我这么来说吧:您所谓的‘外行’,先生,我想在座的大多数人更愿意称之为‘荣誉’。”

这番话引来了一阵响亮的赞许声,夹杂着几句“听听,听听”的感叹声以及几声鼓掌和喝彩。

“更重要的是,先生,”爵爷继续道,“我相信我很清楚您所谓的‘专业精神’指的是什么。它指的无非是通过欺骗和操纵的手段来为所欲为。它指的无非是依照自己的贪欲和利益来排定轻重缓急,而绝非是为了看到善良与正义在世界上获得胜利。如果这就是您所谓的‘专业精神’,先生,我实在是有些嗤之以鼻,巴不得对它敬而远之呢。”

这一席话赢得了迄今为止最为热烈的赞许声,继之以热情而又持久的鼓掌和喝彩。我看到刘易斯先生冲着自己的酒杯微微一笑,萎靡不振地摇了摇头。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我觉察到第一男仆来到我身边,附耳对我悄声道:“肯顿小姐想跟您说句话,先生。她就在门外。”

我尽可能小心翼翼地悄悄退出,因为爵爷仍然站在那儿,正在发表进一步的看法。

肯顿小姐一脸忧色。“令尊的情况非常危急,史蒂文斯先生,”她说。“我已经派人去请梅雷迪思大夫了,不过据我所知他可能要稍微耽搁一会儿。”

我的面色想必是有些摸不着头脑,因为肯顿小姐又接着道:“史蒂文斯先生,他的情况真的非常不好。您最好是去看看他。”

“我只能抽出一点点时间。先生们随时都有可能离席前往吸烟室。”

“当然。不过您现在务必要去一趟,史蒂文斯先生,要不然事后您也许会追悔莫及的。”

肯顿小姐已经在头前领路了,我们急匆匆地穿过府第,朝家父那个小阁楼上的房间奔去。莫蒂默太太,我们的厨娘,正站在家父的床头,身上的围裙都没摘。

“哦,史蒂文斯先生,”我们一进来她就道,“他已经快不行了。”

确实,家父的脸色已经变成了一种暗红色,我还从没见过哪个活人有过这样的面色。我听见肯顿小姐在我身后轻声说:“他的脉搏非常弱了。”我凝视了家父一会儿,轻轻摸了一下他的额头,然后就把手抽了回来。

“依我看,”莫蒂默太太道,“他是中风了。我这辈子亲眼看到过两次中风,我想他是中风了。”说着,她就哭了起来。我注意到她身上散发出浓烈的煎炸和烧烤的气味。我转过身对肯顿小姐道:

“这太让人难过了。可是,我现在必须回到楼下去了。”

“当然,史蒂文斯先生。大夫到的时候我会告诉您的。或者出现任何变故的时候。”

“谢谢您,肯顿小姐。”

我匆忙来到楼下,及时地赶上了绅士们正开始移师到吸烟室。几位男仆一看到我也似乎松了一口气,我马上示意他们各就各位。

不管在我暂时离开期间宴会厅里到底发生过什么,反正现在的客人当中洋溢着的是一种货真价实的欢庆气氛。在整个吸烟室里,绅士们三五成群地站在一起,全都有说有笑,相互拍着对方的肩膀。刘易斯先生,据我判断,已经告退回自己的房间去了。我穿梭于诸位宾客之间,托盘上摆着一个装满波尔图葡萄酒的酒壶。我刚为一位绅士斟了一杯,一个声音在我背后说:“啊,史蒂文斯,你对鱼儿也感兴趣的,你说过。”

我转身,发现是小卡迪纳尔先生正对我笑逐颜开。我也微微一笑,说:“鱼儿,先生?”

“我小时候曾在一个鱼缸里养过各个品种的热带鱼。简直可以称得上个小水族馆了。我说,史蒂文斯,你没事吧?”

我又笑了笑。“我挺好的,谢谢您,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