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德罗·巴拉莫(第30/33页)

“我嘴里塞满了泥土。”

“对,神父。”

“你别说‘对,神父’,我说什么,你也说什么。”

“您要对我说什么?您要再一次听我忏悔吗?我为什么又要忏悔?”

“这次不是忏悔,苏萨娜。我只是来跟你聊聊天的,来帮助你准备过世。”

“我就要死了吗?”

“是的,孩子。”

“那为什么不让我安静一会儿?我想休息。他们一定是派您来不让我睡觉的,他们叫您跟我待在一起,一直待到我消失了睡意。以后我还有什么办法才能找到睡意呢?毫无办法了,神父。您为什么不走,让我休息一会儿,这有什么不好?”

“我会让你安静的,苏萨娜。我说一句你重复一句,这样,你就慢慢地睡着了。你将会觉得你好像在哄着自己入睡。你一睡着,就谁也叫醒不了你……你将再也醒不过来了。”

“好的,神父,我照您说的办。”

雷德里亚神父坐在床沿上,双手搁在苏萨娜·圣胡安的两边肩头上。为了使声音不至于太大,他的嘴几乎贴到了她的耳边。他将每一个词都说得很轻:“我嘴里塞满了泥。”说完,他停了停,看看她的嘴唇是不是在动。他见到她也在喃喃地说些什么,尽管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嘴里塞满了你,你的嘴。你紧闭的嘴唇硬得好像咬紧了我的嘴唇……”

她也停了停,偷眼看了看雷德里亚神父,看到他好像在远处,在一块浑浊不清的玻璃的后面。接着,她又听到他的声音,这声音使她耳朵发热:

“我吞咽下带泡沫的口水,我咀嚼着都是蠕虫的泥块,蠕虫堵住了我的喉咙,使我腭壁发涩……我的嘴下陷,扭曲成一股怪相,被穿透它的牙齿凿通,然后吞入肚内。我的鼻子变软,眼睛内的玻璃体溶化,头发烧成一团火……”

苏萨娜·圣胡安那安详的神态使神父觉得奇怪。本来他想猜测一下她此时会有什么想法,想看看她在心灵深处是如何抗拒他此时为她塑造的形象的。他看了看她的眼睛,她也回看了他一眼。他仿佛看到她的嘴唇在强作微笑。

“还差不少呢。上帝在显圣。无边的天堂放射出柔和的光芒。小天使在嬉戏,天使在歌唱。上帝的眼睛闪现出喜悦的光芒,它是遭到永劫的罪人最后的瞬间幻景。不止这些,上帝还要把这一切同人间的痛苦结合。我们的骨髓变成了火堆,我们的血管变成了火线,还要让我们以令人难以置信的痛苦来自赎,而这种痛苦永远也得不到减轻。上帝的震怒总是把这痛苦之火越拨越旺。

“上帝用他的双臂护卫我,他赋予我爱情。”

雷德里亚神父用目光扫视了一下站在他周围等待最后时刻到来的人们。佩德罗·巴拉莫抱着双臂等候在门边,在他身边站着巴伦西亚医生,在他俩边上还站立着其他的一些先生。再远一点,在阴暗处站着一群妇女。对她们来说,开始进行临终祈祷已晚了。

他本想站起身来,替病人涂上临终圣油,然后说:“我的事办完了。”但他没有这样做,他的事还没有完。他不能在没有了解她已忏悔到什么程度的情况下给她授圣礼。

他开始犹疑起来。或许她确实没有任何值得忏悔的事,也许他根本无需宽恕她什么。他又向她俯下身去,摇了摇她的肩膀,轻声对她说:

“你快到上帝那儿去了。上帝对犯有罪孽的人的判决是毫不留情的。”

然后,他再次靠近她的身边,但她摇了摇头说:

“您走吧,神父!您别为我感到羞辱。我心里很平静,我只觉得很困。”

这时,躲在阴暗处的女人中有一个在哭泣。

这时,苏萨娜·圣胡安像又恢复了生命力。她从床上坐起来,说:

“胡斯蒂娜,请你到别的地方去哭吧。”

接着,她感到她的头被钉在肚子上了。她试图将肚子与脑袋分开,试图将那个紧压住她的眼睛使她喘不过气来的肚子推到一边。但她越来越觉得天旋地转,仿佛陷身于黑夜中。

“是我。我看见苏萨娜太太去世了。”

“你说什么呀,多罗脱阿?”

“就是我刚才对你说的。”

黎明,人们被阵阵钟声惊醒。这是12月8日早晨,是一个灰色的早晨。不冷,但很灰暗。大钟先敲响了,接着其他的钟也敲响了。有些人认为钟声是催大家去做大弥撒的,就打开了自家的门;只有那些睡懒觉人家的门没有打开。这些人也醒来了,他们在等待着响起晨钟向他们宣告夜晚已经结束。然而,这次钟声响得比平时长。不仅大教堂的这几只钟在敲,而且,“基督之血”、“绿十字架”,还有“神庙”等教堂里的那些钟也在响。到了中午,钟声仍未停止。到了夜间,钟声还在响着。钟声昼夜不停地响着,敲的方式都一样,而且,越来越响,到后来钟声便变成了一片震耳的哀鸣。人们为了能让对方听清自己说的话,不得不大声地说话。“发生什么事了?”大家互相问道。

钟声响了三天,人们的耳朵都给震聋了。由于天空中弥漫着这种嗡嗡的声音,人们根本没法说话。但钟声还在响个不停,还在敲着,有几只钟已经给敲哑了,发出的声音像敲瓦罐一样,空荡荡的。

“苏萨娜太太去世了。”

“去世了?谁去世了?”

“太太。”

“你太太?”

“佩德罗·巴拉莫的太太。”

被这持续不断的钟声吸引,其他地方的人也来了。从康脱拉来的人像是来朝圣一般,有的人从更远的地方来。不知从什么地方还来了一个马戏班,带来了飞鸢和飞椅,还来了一些乐师。开始时,他们像是来看热闹那样走近村庄,他们很快就和当地人熟悉起来。于是,人们就在露天演奏起音乐来,就这样慢慢地变成了一次盛会。科马拉顿时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就像过节演戏的日子那样,村子里挤得水泄不通。

钟声停止了,但盛会仍在进行。没有办法让人们知道,这是在办丧事,是办丧事的日子;也没有法子让人们离开,恰恰相反,来的人越来越多了。

半月庄则孤独、宁静。人们赤脚走路,低声言谈。苏萨娜·圣胡安已入了土,但科马拉知道此事的人很少。这里在举行庙会,人们在斗鸡,在听音乐;醉汉在狂呼,摸彩票的在滥叫。村子里的灯光一直照射到半月庄,像在灰色的天空中笼罩着一圈光环。对半月庄来说,这几天是灰暗忧伤的日子。堂佩德罗大门不出,一言不发。他发誓要对科马拉进行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