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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中了痛苦的毒(第10/15页)

真正的痛苦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痛苦的极致是平静。坚强也是不用表达的。坚强的人往往会选择沉默。我喜欢阿巴斯的作品的绝妙之处,就在于他好似什么都没表达,却又道尽了一切。《何处是我朋友的家》里整部电影都是灰蒙蒙的阴郁色调,但人们却不会感到压抑。因为那个小男孩阿默本身就是一盏在黑暗中微微闪烁着人性光芒的小小的灯火。他话不多,但他却对朋友有无私的关怀和爱护,他那双清澈的蓝眼睛里透露出来的,是对大人世界的宽容和忍耐,让人看了甚至有一丝心酸的感觉。阿巴斯就这样把一束光芒藏在了故事的深处。让观众随着小阿默坚定不移的脚步一起去感受这一份默默的温情。

也许到这个时候,我们才能够体会到坐在车里的男人为什么面对那么巨大的苦难会平静如常,为什么不肯给那个痛苦的老人一丝的安慰了吧。除了沉默,我们还能说些什么呢?同情和怜悯在此时显得是多么的可笑。任何置身于苦难之外的旁观者的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阿巴斯正是明白了这一点,才选择了冷漠。他把他对这个世界的一片关怀之情也隐藏在他的镜头后面了。不易察觉,但却是最深沉,最真诚的。

1990年伊朗邻近里海的吉兰省和赞詹省发生里氏7.3级地震,造成4万人死亡,50万人无家可归。阿巴斯的电影中,没有哭泣的声音。2008年5月,汶川地震,电视台把孩子们拉到台上来,让全国观众观看他们的泪水、他们的悲伤,他们的感恩。 没有所谓对错,但我想这就是艺术和宣传本质上的差异,也是阿巴斯的电影打动了那么多不同肤色、不同种族的观众的原因。当看到那个在山顶上架着电视天线的男人很平静地说一家几十口都死光了,但世界杯还是要看的时候;当看到导演那辆破旧的黄色汽车终于冲上了山坡的时候;当老师最终轻拍小阿默的朋友的头并且说好孩子的时候;当小阿默和另一个孩子的小黑点一样大小的身影在远方的山岭上缓缓移动的时候(这个可爱的孩子还活着)……我们终于明白,艺术家是不负责同情催情甚至滥情的,他们只负责发现和记录,他们的眼睛和心灵是无价之宝,他们用最真实的镜头记录下来的是生生不息的生命,记录下来的是生命的尊严和风度,就像是一道光,划破黑暗,安静地照进人们的心中,那就是希望本身。

亲爱的死神你好吗?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很讨厌思考严肃的问题。和许多对深沉的文艺作品有着天生狂热的人不一样,对生活太过严肃的态度,总会让我觉得透不过气来,所以我向往着过上一种无忧无虑、轻飘飘的生活,最好能天天不思进取、四处闲逛、懒散地谈个情做个爱,混吃混喝什么的。直到后来开始写东西,我才渐渐地开始学会了面对生活里这些沉重的问题,学会了点举重若轻的方式。这也是为什么我在开始的时候会不喜欢《深海长眠》这部电影,因为虽然我已经能够认真地思考了,但死亡却依然是我不肯认真去思考的一个问题。实际上像我这样的人也不少,作为生者来说,谁会成天去想着死是怎么回事呢。只不过我这个人也真是奇怪,既然选择了看这部电影,就非要把它看完,看完了还觉得有必要再把它琢磨一遍,写一遍。我想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一种电影观众属于自虐型的,那一定是我这样的。

这部电影比想象中要闷得多,因为总有一个叫雷蒙的家伙在那里千方百计地寻死,所以无论他的笑容再怎样谦和,电影的色调再怎样亮丽,风再怎么温柔,海再怎么蓝,观众也不可能看得太轻松。在观影之前,我看过一篇影评,说到雷蒙最后选择了安乐死,却一直努力鼓励身边的人乐观地活下去,始终面带微笑。文章虽然不长,但通篇下来,却是寥寥几笔就活活儿地把主人公刻画成了一个身残志坚的张海迪式的英雄。后来我就想,幸亏我看了这个电影,否则的话,我就会永远被这么扯淡的一篇文章给蒙蔽了。写文章的人根本不懂得一个像雷蒙这样一心向死的人为什么比那些一心苟活的人还要热爱生命,还要对生活有更多的微笑吧,于是就这样硬塞了个理由了事。要么就是说雷蒙是个失去了生活的勇气的人,人们想到了一种方法来帮助这些痛苦的人脱离苦海云云,这些文章虽然写得不难看,但纯粹是一派胡言,总是让我想起那句他人即地狱的话来。雷蒙若真是泉下有知,估计都要被这种误读郁闷得活过来争辩,但转念又一想,也许他才不会,他好不容易才摆脱了这个世界,他早被误读了三十年,哪里会在乎这些,不如让人们爱说啥说啥去。

二十六年全身瘫痪、生不如死的日子。他坚持要死坚持了二十六年,这份执著足以折磨得他身边的人真的把他给弄死了。整个的过程都不被大多数人所理解,因此他越想死,就越死不了,他的死成了社会问题。人们千方百计地让他活下去,很多人认为自己有责任有能力来帮助他,于是跑来和他谈活的意义、活的勇气以及活的责任,他总是静静地听着,然后微笑着说,“请让我死”。有时候他也会发脾气,他拒绝他人对他随意评判,但这也无济于事。其实他并不是人们认为的那样,不知道生命的美丽和珍贵,不然他的眼中就不会再有那么美的阳光、风姿绰约的女人,他的笔下也不可能再有那么美的诗句。事实正好相反,只有被疾病折磨的人,才更明白生命的价值。而正是因为雷蒙比所有的人更明白这些,他才会毅然决然地渴望着死神的拥抱。

自杀的念头并不稀奇,必须坦率承认,它或多或少地曾经划过很多人生命的天空,只是最后将之付诸实现的人,少之又少而已。当我们遇到一些事情无法解决,或者只是单纯地厌倦了生活,或者是现实的桎梏让我们感到难以呼吸的时候,人有时候是会想到不顾一切地去冲破这层层的束缚,去寻找一种解脱的。这种解脱,是一种终极的自由,超越一切之上,且它的决定权一直属于我们,是谁都夺不走的、属于每个人自己的权利。有了这种自由,你才会觉得无论怎样,你都至少有一种方式逃离,那么,现世的苦难与窒息,有时才显得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没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就是一死”,遇到绝境的人这样对自己说,会开始努力再为生而挣扎,因为他看到了这结局,生再艰难,但是有死可以结束这一切,于是不妨不要急,再活一活,往下走走看。加缪说,真正严峻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人可否自杀。实际上对于生者来说,你最后有没有去自杀,那只是一个结果,它一旦被实施,它的意义就已经不再重要。而更重要的是,你在活着的时候知道你随时可以自杀,无论怎样,你知道你还有一个最后的选择在那里,无论伦理道德再怎样争辩,这个选择权始终是在你手里的,无人可以禁止你,也正因为有了这个终极的选择,像我这样任性的人,才有可能在这个世界上勇敢地活下去,才会勇敢地选择做自己想做的人。对于这个世界上的一些人来说,给了他们活下去的勇气和活下去的兴趣的人,不是生命本身,而恰恰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