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丽贝卡(第23/52页)

裸体摄影引起性欲的力量一点儿也没有减弱,事实上,在韦斯顿为卡里斯拍摄的最性感撩人的照片中,她却穿戴得颇为整齐。这张照片拍摄于1937年在埃迪扎湖的徒步旅行中。她穿着及膝徒步靴,头发包裹在厚围巾中,以防湾区的蚊子。根据她自己的记述,她精疲力竭——但她仍然看起来像是《时尚》(Vogue)杂志的特别外景期的模特。(韦斯顿可能对魅力完全不感兴趣,但这幅照片是其所拍过的最有魅力的照片之一。)她背靠着岩石坐着,看起来像是布拉塞墙上涂鸦的史前版本。她看着相机,“双膝分开,两手交叉,放荡地摆在两腿之间”,这一准确的描述需要进一步说明。双手如佛像般优雅而纯洁,但它们排列所激发的性暗示,明显被隐藏在左边的裤子上的折痕加强了。每一次你看着它,这张照片都会迫使你伴随着令人心跳的好奇,想知道如果她的裸体会是什么样子。

这是一张令人惊异的照片,在70年代到80年代几乎是某种禁忌的证明:被如此看见,被如此拍摄,可以和完成该作品的艺术家拥有同样伟大的命运。韦斯顿聪明地让卡里斯瞥见这种可能,她一来为他做模特,他就为她演示相机工作机制。看到相机罩子下面后,她惊奇于“格拉菲4×5英寸大画幅相机的反光镜传达图片的亮度和清晰度”。这是对于她自己会成为什么,如何出现的暗示。(31)数十载后,卡里斯在她八十岁时写的回忆录《透过另外的镜头》(Through Another Lens)中,忆起早年的相遇。当你老了以后,认识到不仅你曾经看起来像这样,而且还能够看到,在凝固独特瞬间的照片中,你仍然光彩照人。欧姬芙在回顾斯蒂格里茨为她拍摄的照片时,很有些不情愿地这样做了——“这是他想要做的”——卡里斯则在品味自己年轻时的愿景。

卡里斯在这幅照片中,要比斯蒂格里茨为多萝西·诺曼拍摄她“看到上帝之光”时年轻几岁,但她确定自己的角色就是艺术作品制造的合作者。摄影的特殊恩惠在于模特是在作品完成之时直接介入——而不是在其创造的过程之中——波纳尔的玛莎或是毕加索的玛丽·泰蕾兹·沃尔特(Marle?Thérèse Walter)却并非如此。若真如阿勃丝后来所坚持的,“拍摄对象总是比照片本身重要”,那么,卡里斯这个模特对于艺术效果是比拍摄这张照片的人更为重要。如果他在同一时间出现在同一地点,用类似的相机从同一角度拍摄照片,安塞尔·亚当斯(Ansel Adams)可能达到几乎一样的效果吗?可能不会如此牵强。因为亚当斯在这趟旅行中就和他们在一起(一直向他们保证,不断折磨他们的蚊子会消失),同行的还有伊莫金·坎宁安的儿子,可笑地名叫罗恩·帕特里奇(Ron Partridge)(其姓意为鹧鸪)。然而这幅照片所坚持的是,如果是由亚当斯拍摄,结果一定不是这样——即便他可以借用朋友的设备在同一时间、同一角度拍摄。在这一旅程中,亚当斯的确拍摄了一张卡里斯的照片。她穿着完全同样的衣服,头包裹在同样的围巾中——效果却很一般,在各方面都不出众。而韦斯顿的照片正相反,是一位非常年轻的女人在看着她崇拜的男人,这个男人也在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并在照片里保存这一互动时刻的浓情蜜意。这正是这幅照片的非凡之处:它凝固了创造永久魔力的瞬间。

可能已有一丝将要发生什么的预感,我们在斯蒂格里茨为欧姬芙拍摄的肖像中注意到:一个将要变得恼怒的暗示——至多是一个暗示,可能甚至都不是,以及如何在 30年代末韦斯顿驾车环游美国时(这一点后述),卡里斯会被迫感到要离开他。

时光流逝。人们变老,失去爱,各自走自己的路。卡里斯和韦斯顿在1934年相遇,于1939年结婚;1945年秋她写信告诉他自己要离开,1946年他们离婚。韦斯顿在1948年拍摄了最后一幅照片,他死于1958年。这些都是日期。写这本书的最大困扰是无止境地需要确定和核实日期。我希望它们都是正确的。然而在某种意义上,日期是互不相关的。一个生命的价值不能由时间顺序来评估。若果真如此,那么唯一要紧的一点是——像是在比赛的冲刺关头——你死时有何感受。[这是摄影师乔尔·斯坦菲尔德(Joel Sternfeld)在他书中《在现场》(On This Site)提出的问题之一——“最终我们做什么就是什么吗?”]让生命有价值的时刻或阶段可以来得或早或晚。对于运动员,或是仅有美貌的女人,它们当然来得较早。而作家、艺术家以及其他人,它们可以出现在任何时候。如果你够不幸,它们根本就不会出现。有时,这些瞬间得以保存在照片里。艺术家(或模特)的表演、作品,以及运动员的比赛结果——生命的救赎可以在任何需要救赎的事物之前来临。有时,年表会模糊这一点。

背影会暴露性情、年龄和社会状况。

——埃德蒙·杜兰蒂(Edmund Duranty)论德加

1927年——又是日期!——韦斯顿拍摄了一些非个人化的,用于雕塑研究的女人背部。自然是裸体:完美地诠释了他不肯通融的信念,“照相机应该用来记录生活,渲染事物本身的实质和精华,无论是高度抛光的钢板或令人怦然心动的人体”。他也深信摄影的存在是为了处理“即刻的当下,当下的某一瞬间”。结果是他所拍摄的对象往往缺乏历史情境,独立于社会评论之外。埃文斯明确否认其作品中的意识形态成分(“不涉及任何政治”);对于韦斯顿,这样的放弃声明显得多余。(32)背影的拍摄体现了这一延伸的、最典型的韦斯顿作品阶段。与此形成最鲜明对比的是,多萝西娅·兰格的探索之路,人们的后背照可用来设计以传达出社会——政治情境。

我想拐弯抹角地,也可以说是从侧面来剖析兰格的后背照。她著名的“高原女人”照片便是侧面照,以手抱头,比同一女人的正面特写——我们要面对她的脸孔的明确事实——更具表现力。和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相似——略去贵族气质或艺术忧郁——说明她的侧影要比伍尔夫缺失许多内容。高原女人身体没有残留的优雅,脸上也读不出语言的扩展,因为此张脸已枯竭,唯余紧闭的嘴在拒绝向困难言败。在1952年,兰格拍摄了一个纽约妇女令人迷惑的侧影,她有着街上美女惊鸿一瞥的神秘迷人。当她转过来更直接面对相机时,她就变得普通、朴实、困惑,看着街道,如在高原地区等待公交车的人一般绝望。《消失的侧影》(The Profil Perdu)传达的与其说是个人不如说是瞬间的意义——每个人熟悉——当城市所有浪漫的可能性飞快地聚集在一个人身上。这个瞬间是诗意的,充满希望,而另一个更加直率的正面照则要大打折扣。不是因为她原本不够美——我在试图清楚地表达对照片的反馈,而不是一个女人的外貌——而是因为第一幅照片像是一个承诺,在遵守之前,它会被破坏上百次。(33)